夏末的风卷着操场上塑胶跑道的焦灼气息,懒洋洋地灌进教室。运动会报名表在课桌间传递,像烫手的山芋。讲台前,人高马大的体育委员邢慎义杵在那儿,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可怜巴巴的哀求:
“姐姐妹妹们行行好啊!报个项目吧?求求了!去年咱班女生总分就三分,全靠兄弟们撑着才没垫底……”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夹杂着男生的起哄。去年男子组狂揽147分,女子组惨淡3分的战绩,早已成了班级经久不衰的经典段子,每次提起都自带喜剧效果。
沐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校服外套松垮地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纯棉T恤。她整个人几乎趴伏在课桌上,纤细的手指紧握着铅笔,眉头深锁,专注地盯着眼前摊开的设计稿纸。纸上线条凌乱,勾勒着模糊的礼服轮廓。学校要求运动会开幕式各班展示环保主题,她异想天开要用旧报纸做一套礼服。此刻,灵感却像被这燥热的空气蒸干了,笔尖烦躁地在纸上戳出几个黑洞洞的小坑,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啧,又卡壳了?”同桌胡瑜倩慢悠悠地凑过来,晃了晃刚涂好亮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语气带着点看好戏的悠闲。
沐芷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烦躁的闷哼,头也没抬:“闭嘴,烦着呢。” 那架势,仿佛谁再多说一句,她就能把铅笔当飞镖扎过去。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仲烬野踩着上课铃声的余韵闪了进来。他校服外套同样没好好穿着,随意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他目光掠过教室里混乱的报名场景,最终精准地落在沐芷那愁云惨淡、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桌的脸上,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路过胡瑜倩时,冲她挑了下眉,无声地询问。
胡瑜倩心领神会,朝他努努嘴,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脑子卡壳,濒临爆炸”的夸张口型。
仲烬野了然,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随手从草稿本上撕下半张纸,笔尖龙飞凤舞地落下几个字,利落地将纸揉成一团,手腕一扬,那纸团便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啪”地一声落在沐芷堆满废稿的桌角。
沐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指尖一颤,铅笔在纸上拉出一道歪斜的划痕。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纸团飞来的方向,只看到仲烬野懒洋洋靠回椅背的侧影。她狐疑地捡起纸团,展开。
少年锋利的字迹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闯入眼帘:
“不急,爷有想法。”
信他才怪!沐芷心底嗤笑一声,这厮平时看着懒散又痞气,能有什么靠谱主意?她抿紧唇线,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将那张纸条揉得更皱,随手扔进脚边的垃圾袋里,发出轻微的“噗”声。
讲台上老师的讲解声嗡嗡作响,像催眠的背景音。然而,设计思路彻底枯竭的烦躁感挥之不去。她盯着垃圾袋里那个纸团,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琢磨: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副笃定的样子,倒真不像完全在耍她……
下课铃响起,沐芷“噌”地从座位上弹起,三两下把设计稿和文具胡乱塞进书包,拉链“唰”地一声拉上,书包往肩上一甩。
“喂!仲烬野!” 她扬声喊住那个正慢悠悠收拾东西的高挑身影。
仲烬野脚步没停,甚至没回头,只是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就知道你会来”的了然。他径直走向校门外,沐芷皱着眉,快步跟上。
穿过喧嚣的放学人潮,仲烬野脚步一转,竟停在了一家装修精致的花店门口。巨大的玻璃橱窗里,各色鲜花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隔着门都能隐隐闻到。
“花店?”沐芷眼睛瞬间亮了,带着点促狭和看好戏的兴奋,凑近他,两人自从上次“浇树”事件后熟稔了不少,她故意压低声音,拖着暧昧的长调:“仲同学,这是……要跟谁表白啊?邢慎义?” 她眨眨眼,一脸“我懂你”的表情。
仲烬野脚步猛地一顿,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微上挑的眼尾,那眼神带着点“你脑子是不是被报纸糊住了”的无奈,又混杂着几分被冒犯的警告,最终化为一声低沉的、带着磁性质感的轻哼:“沐芷,” 他舌尖似乎卷了一下她的名字,“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废料?” 语气是惯常的懒散。
仲烬野垂眸,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女孩脸上。纯白的圆领短袖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风吹动,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她下意识地鼓起腮帮子,轻轻“呼”地吹了一下,像只不耐烦的小猫。午后的阳光透过花店明亮的玻璃门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笼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仲烬野的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视线飞快地移开,投向花店深处。
然而,花店门口一个穿着棒球服、明显在等人的男生,正频频朝仲烬野这边看,眼神带着打量和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仲烬野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心底莫名涌上一丝被侵扰的不爽,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他不再犹豫,手臂一伸,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扣住了沐芷纤细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诶?!”沐芷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大步走进了花店。
“一束红玫瑰,”仲烬野的声音在花店清雅的背景音乐里显得格外清晰干脆,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调调,直接对店员说,“用报纸包。要英文版的旧报纸。”
“啊?报纸包玫瑰?”
“等着看。”仲烬野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爷自有道理”的高深莫测,松开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撤去的瞬间,沐芷腕间残留的温热触感反而更清晰了。
店员虽然面露诧异,但很快熟练地挑选出一束鲜艳欲滴、饱满盛放的红玫瑰,又找来几张泛黄、带着油墨印刷痕迹的英文旧报纸。他动作麻利地将娇艳的红与陈旧的纸包裹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视觉冲击。
仲烬野利落地付了钱,看也没看那束花,直接将它塞进了还有些懵的沐芷怀里。
“给我的?”沐芷下意识地抱住这束沉甸甸又充满矛盾的“礼物”,馥郁浓烈的玫瑰花香混合着报纸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冲撞着她的感官。她低头看着怀里这炸眼的红,花瓣丝绒般柔软娇嫩,却偏偏被包裹在印满陌生文字、承载着不知名故事的陈旧纸张里。一种奇异又矛盾的美感,带着点挑衅的意味,直击她的神经末梢。
她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之前的烦躁一扫而空,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兴奋:“你是说……把玫瑰和报纸结合起来?用这种强烈的冲突感和反差?”
沐芷眼中带着点发现新大陆的惊奇看向仲烬野。这家伙,脑子还挺好使!
他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线条流畅的下巴,示意她看向花店旁那条被繁华街道遗忘的、幽深狭窄的小巷。
巷口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青苔和淡淡垃圾发酵的气息。黄昏的光线挣扎着斜斜地打进去,勉强照亮了长满深绿色苔藓的旧石阶和斑驳的砖墙。
巷子里,一家五口正沉默而专注地进行着繁重的劳作。一对中年夫妇,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旧的衣裤,汗水已经完全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劳作的艰辛。一个半大的男孩和一个更小的女孩,也力所能及地帮忙传递着较小的废纸箱。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纸箱摩擦地面和彼此身体发出的沉闷沙沙声,以及沉重压抑的喘息声。他们的动作却异常默契,像一架运转了多年的、疲惫却精准的机器,将堆积如山的废纸箱艰难地搬上一辆锈迹斑斑、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三轮车。
“他们在这片儿收废品好几年了。”仲烬野的声音在傍晚小巷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郁,“很努力地在生活,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巷子深处隐约可见的、贴着“禁止堆放垃圾”告示的居民楼后门,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但总有些邻居,隔着干净的玻璃窗,觉得他们脏,嫌弃他们身上的味道,觉得他们拉低了这片所谓‘高档’街区的档次,恨不得他们立刻消失。”
他的视线从那勤恳劳作、汗流浃背的一家人身上收回,重新落回沐芷怀里的报纸玫瑰上。夕阳的金光穿透花瓣,在泛黄的英文报纸上跳跃。
“你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在很多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垃圾和玫瑰,就像这条阴暗潮湿的小巷和外面那光鲜亮丽、飘着花香的大街,天然就该被划分开,泾渭分明。垃圾是低贱的、污秽的、避之不及的;玫瑰是高贵的、纯洁的、象征美好的。所谓的‘环保’?” 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讽刺,“大概也只不过是高高在上者的一种施舍心态,想着怎么把垃圾‘变废为宝’,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像垃圾,好配得上他们的‘品味’和‘格调’罢了。本质上,还是嫌弃它。”
沐芷抱着玫瑰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尖锐的花刺隔着薄薄的报纸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痛。她看着巷子里那沉默劳作的背影,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脸上折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像细碎的钻石。再看看怀里这束被赋予新意、却依旧改变不了其“旧物”本质的报纸玫瑰。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习惯了用挑剔的、势利的眼光,给世间万物贴上标签,粗暴地划分三六九等?垃圾就注定是肮脏的、没有价值的、需要被“改造”才能见人的吗?这束被精心包裹的报纸玫瑰,它本身的存在,难道不就是对这种根深蒂固偏见最无声也最有力的嘲讽?
阳光穿过狭窄的巷口,正好落在仲烬野的侧脸上。他校服领口随意地松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流畅的锁骨和一小片紧致的肌肤。这个传闻中家里开着大公司、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此刻的眼神却异常清澈而深邃,像一泓深潭,倒映着巷子的幽暗与夕阳的余烬,带着一种超越他身份标签的、近乎悲悯的洞察和对生命的平视。
沐芷眯了一下眼睛,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认知,她猛地转过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仲烬野看过来的目光里。夕阳熔金般的光辉尽数落在他深黑的眼底,像是融化的、滚烫的琥珀,将她探究的、带着震撼的目光牢牢锁住。空气中,玫瑰的浓香、报纸的陈旧、巷子的潮湿气息和他们之间无声涌动的、关于阶级与偏见的沉重思考,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凝固了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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