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7日,京城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天气预报说了三天要降温,可没人想到雪会在早上八点整突然落下,密密麻麻的,像是谁在天上扯碎了云絮。
协和医院门口堵成一团。出租车排着长队,尾气混着雪花,在冷空气里拧成一道道白烟。
我站在6号楼门口,手揣在兜里,指节抵着一把坏了的折叠伞。住院单被我捏得发皱,纸边刮过虎口,渗出血丝,很快又被冷风冻住。
母亲躺在推床上,脸色比走廊的灯还要黯淡。
“肾内科在3诊室,上三楼。”护士把推床交给护工,声音没什么温度。
我点点头,没出声。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护工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棉袄袖口磨得发亮。他朝我咧咧嘴,露出两颗金牙:“姑娘,你先去挂号,我推你妈上去排队。”
“谢谢。”我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厉害。
转身往门诊大厅走,雪片沾在睫毛上,化成了水,视线有点花。
大厅里人挤人,挂号窗口前的队伍弯弯曲曲的,动得很慢。
我站在末尾,脚底发软,耳朵里嗡嗡响。
“借过。”
一个低低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哑,像砂纸擦过桌面。
我下意识往旁边挪,肩膀却撞上个硬东西——
是听诊器。
金属头贴在我锁骨上,冰得我缩了一下。
“不好意思。”
声音的主人退后半步。
我抬起头。
他穿着白色刷手服,领口和袖口沾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点。
口罩拉在下巴上,露出一张轮廓清晰的脸。眉骨很高,眼窝微陷,瞳孔颜色很浅,像兑了水的墨。
他右手拿着一张CT片,左手拎着杯冰美式,咖啡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擦一下。”
他递来一片独立包装的湿巾。
我没接,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工作牌——
【胸心外科周屿白主治医师】
证件照上的他更冷一些,像一张薄刃。
“手破了。”他抬了抬下巴,指我虎口。
我这才反应过来,接过湿巾时指尖蹭过他掌心。
他的皮肤比湿巾还要凉。
“谢谢。”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侧身从我旁边走过,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
我低头拆湿巾,塑料纸发出“刺啦”一声响。
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子,我忽然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冬青、碘伏,和一点点血腥气。
像雪地里有什么被打开了。
……
三楼的肾内科。
候诊区坐满了人,空气滞重,混着隐约的尿味和羽绒服的鸭绒气味。
母亲靠在轮椅上,半闭着眼,嘴唇干得发白。
我蹲下来,拿棉签蘸水润她的嘴唇。
“疼吗?”
母亲摇摇头,手指在我掌心慢慢写:
——回家。
我鼻尖一酸,别开脸。
“周医生,这里。”
护士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
我望过去。
又是他。
周屿白。
他站在诊室门口,低头听护士说话,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病历夹。
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他肩上,像是勾了道冷白的边。
“病人家属?”
他突然抬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
我怔了怔,才意识到他在问我。
“是。”我站起身,膝盖咯哒一响。
“病人叫什么?”
“林秀兰。”
他翻开病历,指尖在纸上轻轻一划。
“肌酐820,尿素氮36.5,血红蛋白67。”
他报数字的声音很平,像在读一张清单。
“要尽快做瘘,准备透析。”
“今天能住院吗?”
他抬眼看向我,目光明澈,却没什么温度。
“没床了。”
我捏紧手里的住院单,指节绷得发白。
“不过——”
他合上病历。
“下午有个出院的,可以加一张床。”
“谢谢。”
“先去把血常规、凝血、心电图做了,结果出来找护士盖章。”
说完他转身进了诊室,门在我面前轻轻合上。
我弯腰替母亲掖好毯子,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是汗,羽绒服内衬粘在皮肤上,又冷又湿。
……
抽血室在二楼。
我抱着母亲的外套,跟在队伍后面。
前面是个小男孩,哭得喘不上气,他妈妈用力按着他。
针扎进去的时候,我别开了脸。
“怕抽血?”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回过头。
周屿白站在我身后,口罩戴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不是肾内的?”
“会诊。”他扬了扬手里的单子,“ICU的病人。”
“哦。”
“你母亲贫血严重,抽完血可能会晕,别自己走。”
“嗯。”
“去那边坐,我让他们先给你抽。”
他说完,走到窗口和护士低声说了句什么。
护士抬头看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排到了第三个。
抽血时我咬着牙没吭声。
护士拔了针,递给我一根棉签。
“按五分钟。”
我按着胳膊在候诊区坐下。
周屿白已经不见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扑簌簌地盖住了窗沿。
我望着玻璃上的水雾发呆,直到手机震动。
是护工发来的语音:
“姑娘,你妈吐了,快上来。”
我跳起来就往外跑,棉签掉在地上,被人一脚踩扁。
……
母亲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我几乎跑掉了半条命。
高跟鞋崴了脚,脚踝肿起一块。
我蹲在抢救室门口,抱住膝盖,额头抵在腿上。
“林秀兰家属!”
护士推门出来。
我踉跄着站起来。
“急性左心衰,要插管,签个字。”
她递来一张病危通知单。
我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签这里。”
护士指了指右下角。
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茉。
“和病人什么关系?”
“女儿。”
“去交费,押金两万。”
我点点头,转身往电梯走。
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一双手扶住了我。
“小心。”
是周屿白。
他换了衣服,白大褂外面套了件黑色羽绒服,领口沾着细碎的雪沫。
“我带你去交钱。”
“不……不用。”
“脚都这样了,怎么走?”
他没松手,搀着我往电梯走。
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咖啡的苦涩。
电梯门合上,金属壁照出我们的影子。
我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像只狼狈的小狗。
他侧脸线条清晰,睫毛上沾着未化的雪,像座不会融化的冰雕。
“你叫林茉?”
他突然开口。
“嗯。”
“茉莉花的茉?”
“是。”
“很配你。”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
他却看着电梯跳动的数字,没再说话。
电梯“叮”一声到了一楼。
他扶我走出去,缴费窗口前排着长队。
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
“先用我的。”
“不行——”
“救命要紧。”
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看着他把卡递进去、签字,动作干净利落。
收据打出来,他对折两次,塞进我手里。
“收好,以后还我。”
“谢谢。”
“没事。”
他转身要走。
“周医生!”
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
“你能不能……”
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救救我妈?”
他沉默了片刻。
“我会尽力。”
说完,他转身走入人群。
我站在原地,捏着那张收据,手心全是汗。
收据背面有一行小字,是他的电话。
字迹有些潦,却写得深刻。
——周屿白 139-XXXX-2019
……
母亲进ICU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雪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我坐在走廊长椅上,脚悬空着,肿得塞不进鞋。
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机。
走廊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朝我走来。
周屿白。
他手里拎着两盒盒饭,还有一杯热豆浆。
“吃点。”
他把饭放在我旁边。
“我妈……”
“暂时稳住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拆开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我。
我接过,指尖碰到他的,冰凉。
“你也没吃?”
“没。”
“一起吧。”
盒饭是青椒肉丝和番茄炒蛋,已经凉了,油凝成白块。
我扒了两口,喉咙发紧,咽不下去。
他把他的推过来。
“我不饿。”
我没推辞,低头继续吃,眼泪掉进饭里。
“别哭。”
他递来一张纸巾。
“哭了更冷。”
我接过来擦眼睛,纸屑沾在睫毛上。
“你叫什么?”他突然问。
“林茉。”
“林茉。”
他轻轻念了一遍,像在嘴里含了一下。
“好听。”
我没说话,低头继续吃饭。
他也不再开口。
走廊里只有空调的低鸣。
和雪片扑在窗上的轻响。
啪。
啪。
像心跳。
……
凌晨两点。
ICU探视时间。
我穿上隔离衣,跟着护士走进去。
母亲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呼吸机规律地响着,像一条沉默的蛇。
我站在床边,不敢碰她。
“可以握她的手。”
护士轻声说。
我伸出手,握住母亲的。
瘦得只剩骨头,皮肤薄得像纸。
“妈……”
我嗓子发哽。
母亲眼皮动了动,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划着。
——回家。
又是这两个字。
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好了我们就回家。”
母亲没再动。
护士拍了拍我的肩。
“时间到了。”
我松开手,转身出去。
门口,周屿白靠墙站着。
“哭了?”
他声音很低。
“嗯。”
“会好的。”
他说。
我没说话,低头往外走。
他跟上来。
电梯里,他突然开口。
“我下班了。”
“哦。”
“送你回去。”
“不用——”
“你这样能走?”
我没再拒绝。
地下停车场。
他开一辆黑色沃尔沃,车牌尾号2019。
车里暖气很足,我打了个哆嗦。
他递给我一条毯子。
“后座有外套。”
我披上,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车开出医院,雪又下了起来。
雨刮器来回摆动,像钟摆。
“住哪?”
“通州。”
“挺远。”
“嗯。”
他没再说话,开了音响。
是《Last Christmas》。
我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
“周医生。”
“嗯?”
“为什么帮我?”
他静了一会儿。
“不知道。”
他说。
“可能你名字好听。”
我笑了,眼泪却流下来。
“林茉。”
他突然叫我。
“嗯?”
“别哭。”
“好。”
车停在小区门口。
我道谢,下车。
他降下车窗。
“明早八点,别迟到。”
“什么?”
“探视时间。”
“哦。”
“还有。”
他顿了顿。
“记得还钱。”
我笑出来,眼泪却掉得更凶。
“好。”
他升起车窗,掉头离开。
尾灯在雪地里拉出两道红线,像血管。
我站在原地,直到车彻底看不见。
雪落在肩上,积了薄薄一层。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虎口上的血早已干了,凝成深褐色。
像不小心印上去的茉莉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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