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过七分,协和医院六楼走廊的顶灯坏了一盏。
灯管一闪一闪,泛着冷白的光,把林茉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短。她抱着自己坐在蓝色塑料椅上,额头抵着膝盖,羽绒服的领口被呼出的气息洇湿了一圈。
护士站那边,值班铃偶尔“叮”地一响,像深夜里还没停摆的钟。
林茉保持这个姿势快两个小时了——
母亲在ICU里面做血滤,医生说最快也要四点才能结束。
她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金属头冰着下巴,像自己把自己锁了起来。
好多话堵在喉咙里:
“妈,别丢下我一个人。”
“妈,我害怕。”
但她一声也没出。
“啪嗒——”
很轻的一声,像是什么金属东西掉在地上。
林茉抬起头,看见一支黑色钢笔滚到她脚边,笔帽甩出去好远。
她愣了两秒,弯下腰去捡。
笔挺沉的,磨砂黑,笔夹上刻着一行小字:
——“Save one life, save the world entire.”
还没细看,视线里就多了一双白色帆布鞋。
再往上是刷手服的裤脚,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周屿白。
他蹲下来,视线跟她齐平,声音低沉:“谢谢。”
林茉把笔递过去,指尖冻得发红。
“还没去睡?”他问。
林茉摇摇头,喉咙干得发疼。
周屿白单手拧开笔帽,在指节上试了试墨迹,抬眼说:“ICU探视时间刚结束,你还要再等三个小时。”
林茉点头。
她知道,但她没地方可去。
通州的家离医院四十公里,末班地铁早停了;医院门口小旅馆最便宜也要两百八一晚,她舍不得。
周屿白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侧了侧身:“跟我来。”
医生值班室在走廊最里头,门上是密码锁。
周屿白按了1221——冬至。
门“咔哒”一声弹开,暖气和咖啡的苦味一起漫出来。
林茉站在门口没动,怕身上的寒气进去。
周屿白回过头,轻轻挑了下眉:“进来吧,不收你钱。”
房间很小:
一张上下铺,一个铁皮柜,一张堆满病历的桌子,桌角塞了盆绿萝,叶子边有点焦黄。
上铺有点乱,下铺却异常整齐,被子叠得像豆腐块。
周屿白把椅子拖出来,随手用袖子抹了下灰:“坐。”
他自己则坐到床沿,拧开保温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一次性纸杯,杯口印着医院六十周年院庆的红字。
林茉双手接过来捧着,热气透过纸壁传到掌心。
“谢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周屿白没应声,低头继续写病历,钢笔划过纸张,沙沙地响。
林茉小口喝着水,目光落到桌角——
那里立着一只老式温度计,红色水银柱停在22度。
——明明屋里很暖和,她却还在微微发抖。
“林秀兰是你母亲?”
周屿白头也没抬,突然开口。
“嗯。”
“以前有什么老毛病吗?”
“高血压,十年了。”
“肌酐最高到过多少?”
“上周在社区医院查是七百多。”
周屿白笔尖顿了一下,抬眼:“怎么现在才来?”
林茉语塞。
不是不想来,是来不起。
社区医院拖了两个月,直到母亲两条腿肿得穿不进鞋,才硬着头皮挂了急诊。
这些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周屿白没再追问,只把病历翻到新的一页,画了条简单的时间线:
12月7日 08:00——初诊
12月7日 15:30——插管血滤
12月8日 04:00——评估内瘘条件
线拉得笔直,像手术刀切出来的。
林茉看着那个黑色箭头,心口莫名地揪了一下。
“会好的。”
周屿白合上病历,声音不高,但很稳。
林茉抬起眼,第一次认真地看他——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睫毛却很长,在台灯下投出弯弯的影子;嘴唇颜色很浅,左边有颗很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周屿白忽然转过脸,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林茉慌忙躲开眼,纸杯里的水轻轻晃了一下。
“我脸上写了医嘱?”
他淡淡地调侃。
林茉耳根一下子烧起来。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
周屿白把钢笔插回胸前口袋,起身走到铁皮柜前,拿出条灰色毯子。
毯子洗得发白,边上印着“协和后勤”四个小字。
他抖开来,披在林茉肩上。
毯子蓬松,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闭眼歇一会儿。”
“我睡不着。”
“闭眼就行。”
是命令的口气,却不让人难受。
林茉顺从地闭上眼睛。
黑暗里,听觉变得格外清晰:
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周屿白翻纸页的沙沙声、走廊那头偶尔推床轮子滚过的声音……
像深海里浮起的气泡,一个接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渐渐远了,她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有人轻轻拍她的肩。
“四点半了。”
是周屿白的声音。
林茉猛地坐直,毯子滑到了地上。
“ICU可以探视十分钟。”
她鞋都没穿好就要往外跑,被周屿白一把拉住胳膊。
“别急,先把外套穿上。”
他递过来自己的羽绒服。
男款的,很长,差不多到她小腿。
林茉摇头:“不用——”
“外面冷。”
语气平淡,却不容商量。
林茉只好接过来穿上。
袖子长出好大一截,她像是被裹进一只黑色的茧里。
两人前一后走出值班室,走廊那盏坏掉的灯已经修好了,白光稳定地照下来。
周屿白走在前头,背影挺直,脚步很轻。
到ICU门口,护士瞥了一眼林茉身上的外套,又看了看周屿白,没说什么,刷卡开了门。
ICU里面恒温二十四度,却让人觉得更冷。
各种仪器滴滴答答地响,像无数颗金属心脏在跳。
林秀兰躺在三号床,身上连着血滤机,管子里的血在灯光下显出暗红色。
林茉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青色的血管一根根凸起来。
“妈……”
她嗓子发紧。
母亲眼皮轻轻颤了一下,却没睁开。
监护仪上显示心率92,血压88/52。
林茉看不懂那些数字,她只知道母亲的手很凉。
十分钟很快到了。
护士提醒:“家属该出去了。”
林茉松开手,指腹沾到一点湿意——
不知道是母亲无意识流的泪,还是她自己的,她已经分不清。
走出缓冲间,她才发觉羽绒服的领口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
天快亮了。
东边天空泛出蟹壳似的青灰色,雪却还没停。
周屿白站在ICU外的走廊窗前,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握着那支黑色钢笔。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怎么样?”
“醒了一下,又睡了。”
林茉把羽绒服递还给他。
他没接,只是问:“回去睡吗?”
林茉摇头。
“那带你去个地方。”
“嗯?”
“就十分钟。”
天台。
风雪劈头盖脸扑过来,像碎玻璃碴。
林茉冷得打颤,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天台角落里,不知道谁用保温桶种了一盆山茶。
花是红的,花瓣边缘结了层薄冰,像被火燎过又冻上的血。
周屿白走过去蹲下,手指碰了碰花瓣。
“还以为它活不过昨晚。”
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林茉站在他身后,忽然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母亲生她那天,医院后山上唯一那株山茶开了花。
“这叫什么品种?”
“朱砂紫袍。”
周屿白站起身,侧头看她,“和你名字一样,都是冬天开的。”
林茉鼻尖冻得通红,却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朵花。
指尖沾到一点冰,很快就化了。
“谢谢。”
她又道谢。
这次周屿白没说“不用”。
他看着她的眼睛,瞳孔里映着雪光和花色,像一面清冷的镜子。
“以后每天早上七点半,ICU会报前一天的指标。”
他突然说。
“你可以来这儿等,不用去门口挤。”
林茉怔住。
“为什么……帮我?”
周屿白垂下眼,把钢笔插回口袋。
“可能,”
他声音轻得像雪落下,
“我就是看不惯山茶被冻坏。”
七点二十。
林茉裹紧毯子回到ICU门口。
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递来一张新打印的化验单。
肌酐620,降了200。
林茉盯着那串数字,眼眶发热。
她把单子折成小方块,塞进羽绒服口袋。
口袋深处,有张纸条——
是她凌晨睡着时,周屿白塞进来的。
上面只写了一行:
“早餐在值班室抽屉,热过再吃。”
落款:Z.Y.B.
林茉攥着纸条,抬头望向走廊尽头。
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只有顶灯投下的白光,冷冷地亮着,像一条望不到头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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