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阁内原本属于命案现场的肃杀之气，此刻正被一股活色生香的暖意缓缓驱散。
刘主厨不愧是京城闻名的一把刀，他既已答应，便拿出了十二分的看家本领。只见他指挥着伙计将一口半人高的青瓷大缸抬了进来，缸内装着清冽的山泉水，几尾鲜活的鲈鱼正在其中自在游弋。
“大人，各位官爷，请看。”刘主厨一脸傲然地指着缸里的鱼，“这便是昨夜孙老爷点的那批鱼。正宗的松江四鳃鲈，每日清晨快马从通州运来，保证鲜活。昨夜用的那条，不多不少，正好三斤六两。”
正说着，他用一个巧劲十足的网兜，捞起了一条。那鱼儿在他手中兀自活蹦乱跳，鱼鳞在光线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接下来便是一场令人目不暇接的厨艺展演。
只听铛的一声，刘主厨手起刀落，精准地在鱼头下敲晕了鲈鱼。随即，他手中那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上下翻飞，刮鳞、去骨、取肉，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竟不见一丝血污溅出。
一块泛着寒气的玉泉山冬冰被置于案上，雪白的鱼腹肉被放在冰块之上。刘主厨深吸一口气，手腕轻抖，刀光连闪，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肉便如同蝶翼般纷纷落下，轻盈地铺展在冰盘之上。不过眨眼功夫，一朵由鱼肉组成的牡丹花，便在冰盘上傲然绽放。
整个雅间内，只听得到刀刃划过鱼肉时那细微而清脆的唰唰声。
紧接着是配菜和酱汁的调制。青翠的黄瓜丝、嫩白的葱丝、鲜红的萝卜缨，被一一码放在牡丹周围，如同绿叶扶红花。刘主厨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碗，依次倒入黄豆酱、蜂蜜、蒜蓉……最后，他极为珍重地取出一个小玉瓶，小心翼翼地滴入了三滴晶莹的青梅汁。
当所有调料混合在一起，用银箸轻轻搅动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合香气在雅间内弥漫开来。
在场的所有官差，包括一向不苟言笑的张承在内，都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当那盘完美复刻的锦绣牡丹鱼脍被郑重地端到沈知味面前时，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刘主厨站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他看着自己这件堪称完美的作品，又看看沈知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对他而言，能让一位真正的知音品尝自己的得意之作，比得到任何赞誉都更重要。
陆清尘双臂环胸，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沈知味没有立即动筷。
只见她先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布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又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质水瓶，倒了些清水在碗中漱了漱口。
这充满仪式感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味才拿起桌上的银箸，夹起一片鱼脍。那鱼片在筷子尖微微颤动。她将其在酱汁中轻轻一蘸，不多不少，恰好包裹住鱼片的边缘。
然后，她将那片鱼脍放入口中。
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陆清尘的心跟着紧了一下。
当鱼脍触碰到舌尖的那一刹那，极致的美味瞬间在沈知味的口腔中炸开。
首先是冰凉爽滑的触感，随即，鱼肉的鲜甜与油脂的丰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几乎不需要咀嚼，便在舌尖上化了开来。紧接着，酱汁的复合味道层层递进，咸、甜、酸、鲜，如同最和谐的乐章，在味蕾上翩翩起舞。
好吃！
这是沈知味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刘主厨的手艺，确实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就在这美味攀升到顶点的瞬间，一股极其诡异的味道从味觉的尽头猛地钻了出来！
那是一种甜腻得过分，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浸透在蜜糖里的甜香！
但这甜香的背后，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朽气！
“嗡——！”
沈知味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的感官仿佛被无限放大，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迅速地剥离重组。眼前的雅间化作了流动的光影，飞速向后退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孙百富正满意地端着一个酒杯，欣赏着面前这盘完美的锦绣牡丹鱼脍，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听到了。
她听到窗外传来了更夫的梆子声，还有邻桌隐约的划拳声和女子的娇笑声。
最诡异的是那股甜香，如同有生命一般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丝丝缕缕地飘来，钻入她的鼻腔。
一开始，这香气还很淡，甚至与房间里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显得有些诱人。
但随着端起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那股甜香瞬间变得浓烈了百倍！
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开始天旋地转，最终陷入了一片永恒的黑暗……
“呃……”
现实中，沈知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一颤。
她猛地睁开双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握着筷子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
一个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沈知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见陆清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那双一向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我……我没事……”沈知味喘了口气，试图平复那股来自死者记忆强烈的恐惧感。
她的眼神虽然还有些涣散，但深处却亮起了一道光。
她找到了！
她放下筷子，扶着桌子，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惊疑不定的脸，最后定格在陆清尘的脸上。
“大人，凶手并非在食物中下毒。”
“他用的，是一种香！”
“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奇花，名为阿修罗！其香气能与酒气结合，化作无形之毒，瞬间麻痹人的心脉！这种香气，甜腻如蜜，闻久了却令人作呕，但却能……瞬间夺人性命！”
“阿修罗？”
当这个充满异域色彩和不祥意味的名字，从沈知味口中清晰地吐出时，整个邀月阁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用香杀人？闻所未闻！
而且，她仅仅只是尝了一片鱼肉，竟然就能精准地说出一种来自西域的奇花的名字？这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近乎于妖术了。
“一派胡言！”李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着沈知味，大声嚷道，“我看你是黔驴技穷，开始在这里装神弄鬼了！什么阿修罗，我看你就是个阿修罗转世的妖女！”
“住口！”
一声冰冷的呵斥炸响。
陆清尘冷冷地瞥了李四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物。李四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噤声，把头埋得死死的，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陆清尘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沈知味，那张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他的逻辑告诉他，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但是，他那敏锐的直觉却又在疯狂地向他示警，这个女人，或许说的都是真的！
“你，”他死死地盯着她，“你确定？”
“卑职确定。”沈知味毫不犹豫地点头，“那股味道，卑职绝不会记错。请大人立刻派人，循着西域香料这条线索，去查与孙百富有积怨之人，必有收获！”
陆清尘与她对视了足足十息。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张承，下达了一连串快如连珠炮的命令：
“张承听令！”
“第一，立刻调动大理寺所有可用之人，封锁城中所有经营西域香料的商铺，逐一排查，凡有与阿修罗相关线索者，无论身份，一律带回审问！”
“第二，提审孙百富所有家眷、伙计，重新梳理其人际关系，特别是生意场上的死对头，凡有与西域商人来往密切者，列为重点嫌疑对象！”
“第三，传令下去，将此案的卷宗，列为甲字绝密！”
张承等人被陆清尘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愣，但随即立刻躬身领命：“是，大人！”
一时间，整个邀月阁人影攒动，无数的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一张大网在整个京城悄然张开。
不到一个时辰，第一份捷报便如雪片般飞回了望江楼。
一名捕头飞奔而至，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启禀大人！我们……我们查到了！城南的钱掌柜，与孙百富积怨已久，半月前，他刚从一个西域胡商手中，高价购得一株奇花，其形貌，与……与沈仵作描述的阿修罗，分毫不差！”
竟然……竟然是真的！
而此时，第二份捷报也紧随而至。
“报——！大人！我们刚刚突审了钱掌柜身边的一个小厮，据他招供，昨夜亥时，正是他奉了钱掌柜之命，借口给孙老爷送一壶好酒，悄悄在邀月阁的熏香炉里，掺入了阿修罗的花粉……”
真相，大白于天下！
钱掌柜利用小厮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雅间内燃起了毒香。待孙百富酒酣耳热之际，酒气与香气结合，形成了无形之毒，将其瞬间毙命。
整个作案手法天衣无缝，若非沈知味，此案恐怕将成为一桩永无头绪的悬案！
当钱掌柜被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大理寺都为之沸腾了。
三天破案的军令状，仅仅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提前达成了。
沈知味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官署。
明镜堂外，前来道贺恭维的官员络绎不绝。
她躲开了那些前来道贺的同僚，独自一人来到了大理寺后院一处僻静的资料库。这里平日里少有人来，书架上堆满了落灰的陈年卷宗。
她靠在一个巨大的书架上，才终于感觉那股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动用食灵的后遗症此刻才完全显现，她的脑袋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昏沉沉的，胃里也有些翻江倒海。孙百富临死前那股极致的恐惧感，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她的心头。
她闭上眼，试图通过调整呼吸来缓解不适。
“吱呀——”
资料库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呻吟。
沈知味心中一惊，警惕地望向门口。
逆着光，一个身形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正是陆清尘。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脚步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晦暗不明。
“大人。”沈知味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身体晃了晃，又跌坐了回去。
陆清尘快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但忽然想起什么，猛地顿住，最后只是虚虚地悬在半空中。
“别动。”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沉了几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药丸，递到她面前。药丸通体乌黑，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药香。
“这是宫中御赐的凝神丹，”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定心安神，祛除秽气。服下它，对你有好处。”
“多谢大人。”她没有矫情，接过药丸，干脆地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的暖流，顺着喉管滑入腹中。那股盘踞在她脑海中的昏沉感和恐惧感，竟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好些了？”陆清尘见她脸色恢复了些血色，才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是，多谢大人关心。”沈知味也扶着书架站了起来。
资料库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本官依旧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味道追踪法。”良久，陆清尘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沈知味心中一紧，她还未及细品这句话的深意，陆清尘的眼神却突然变得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你可听说过，三年前，京中曾有一种宫廷秘药？”
“据说，那种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且事后用任何方法，都查不出丝毫中毒的痕迹。”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沈知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宫廷秘药！
三年前！
查无痕迹！
那不正是……父亲当年被构陷入罪的那桩冤案吗？！
她失控地对上了陆清尘那双同样深邃的眼眸。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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