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沈知味的身上。
有震惊，有错愕，有幸灾乐祸，也有等着看好戏的嘲讽。
沈知味没想到，陆清尘会突然向她发难。她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些目光传来的灼热感。
“怎么？”他见沈知味迟迟不语，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沈仵作是觉得本官的问题，让你为难了？”
坐在沈知味不远处的李四，已经忍不住用袖子掩着嘴，发出了无声的嗤笑。在他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这次是彻底栽了。
沈知味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反而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回大人，”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圆润的石子，掷地有声，“卑职并非对案情有何高见，只是对查案之法，有一点浅见。”
“哦？”陆清尘眉梢微挑，显然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开场白产生了些许兴趣，“说来听听。”
“卑职以为，尸体上留下的痕迹，人会说谎。证人的证词，人会说谎。甚至连凶器本身，都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
这番言论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大理寺乃至整个大周朝沿袭了数百年的刑侦之本。
张承少卿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看向沈知味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担忧和不赞同。
陆清尘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沈知味向前迈了一步，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几分：“但，有一种东西，它不会说谎。”
“那便是——味道。”
她的目光灼灼，“有时候，一道菜的味道，比一把刀的痕迹，更能说出真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疯了！这女人一定是疯了！”
“味道？她难道想靠鼻子和舌头来破案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沈知味，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连一向沉稳的张承，也忍不住开口劝道：“沈仵作，休得胡言！还不快向陆大人请罪！”
陆清尘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在他看来，查案靠的是证据，逻辑和严谨的推理，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味道。
这个女人果然是个哗众取宠之辈。
陆清尘几乎就要开口，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女人直接轰出明镜堂。
但就在他即将发作的前一刻，他却从沈知味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伪装的镇定，也不是故弄玄虚的狡黠，而是一种自信。
这种眼神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初入刑部时，面对一桩悬案，也是凭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直觉推翻了所有人的结论，最终找到了真凶。
鬼使神差地，他改了主意。
“好一个味道查案。”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知味，“既然沈仵作对自己的浅见如此自信，那本官，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拂袖转身，大步向堂外走去。
“传令下去，所有人，即刻随本官前往望江楼，重勘现场！”
望江楼作为京城第一酒楼，此刻却门庭冷落。大理寺的官差早已将整座酒楼封锁，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陆清尘带着一行人，径直来到了位于三楼的邀月阁。这里便是孙百富的毙命之处。
雅间内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案发时的原样。桌上杯盘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菜香。
陆清尘一踏入雅间，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有严重的洁癖，这种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封闭空间，让他感到生理性的不适。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轻轻捂住了口鼻。
“沈仵作，”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一步，声音隔着丝帕显得有些沉闷，“这里，就交给你了。本官倒要看看，你能从这残羹冷炙里，闻出什么惊天线索来。”
沈知味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讥讽，她躬身行了一礼，便径直走进了雅间。
与陆清尘的嫌恶不同，当她踏入这里时，反而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她摘下手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她那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仔细分辨着空气中残留的每一种味道。
酒香是三十年的女儿红，菜香里有葱油的焦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甜香？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开始在房间内一寸寸地搜寻。
陆清尘站在门外，看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蹲下身子查看地上的污渍，时而又凑到桌边的菜肴前仔细嗅闻，动作专业而细致，与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她判若两人。
“大人，”一名主簿忍不住上前，低声说道，“这女子行事诡异，怕不是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吧？”
陆清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确实是在考验她。他故意不给她任何提示，就是想看看，在没有物证人证的情况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雅间内的沈知味，几乎将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却似乎还是一无所获。
门外众人的神情也从最初的好奇，渐渐变成了不耐和嘲讽。
李四更是小声对身边的人嘀咕：“我就说吧，装模作样！看她待会儿怎么跟陆大人交代！”
沈知味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那张八仙桌的正中央，那个曾经摆放着锦绣牡丹鱼脍的空位上。
那是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圆形区域，比周围的桌面要干净一些，显然是证物被取走后留下的痕迹。
沈知味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间的阻隔，看到昨夜那盘鱼脍就静静地摆放在那里。
她缓缓转身，面向门口的陆清尘。
“大人。”
陆清尘倒要看看，她折腾了这么半天，到底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卑职需要望江楼的主厨，原原本本地复刻一道昨夜的锦绣牡丹鱼脍。”
雅间内外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过后，便是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哈！我没听错吧？她要让厨子再做一道菜？”
“查案查到厨房里去了，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我看她是黔驴技穷，开始胡说八道了！”
就连一直对她抱有几分同情的张承，此刻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陆清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他猛地扯下捂着口鼻的丝帕，大步流星地走到沈知味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那双冰冷的眼眸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沈知味！”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你是在戏弄本官吗？还是觉得，大理寺成了你玩耍的酒楼？！”
“荒唐！可笑！”
他很少如此失态，可见是真的被气到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才会相信这个女人的鬼话，陪她在这里浪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
面对陆清尘雷霆般的怒火，沈知味却没有丝毫的退缩。她依旧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人，卑职绝无戏弄之意。”
陆清尘被她的态度气得发笑，他冷笑道：“绝无戏弄之意？那你倒是给本官解释解释，你让厨子再做一道菜，是想做什么？是想看看菜里有没有鬼魂，还是想尝尝味道，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番话引得周围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知味没有理会那些笑声，“大人，这不是普通的查案之法，此乃我们沈家祖传秘法。”
沈家两个字一出口，雅间内外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沈家。
在大周朝，这个姓氏并不罕见。但能与刑狱联系在一起，且敢在大理寺卿面前如此自报家门的，普天之下，唯有那一个曾经辉煌无比，却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太医院首沈家。
那个沈家，专为皇族诊病查毒，其先祖更是开国功臣，被太祖皇帝亲封食医令，准其开创食案科，以食辨冤，以味追凶。其地位超然，办案不归三法司管辖，而是直接听命于圣上，拥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特权。
只是三年前，随着时任太医院院使的沈家家主因一桩宫廷秘药案被问罪，整个沈家便如云烟般消散，食案科也随之成为了历史名词。
谁也没想到，今日竟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仵作口中，再次听到这两个字。
陆清尘心中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他当然知道沈家。事实上，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食案科的存在。他书房的秘阁里，至今还存放着几卷绝密卷宗，里面记载的那些以味道破奇案的手段，诡异莫测，却又真实得令人心惊。
只是，卷宗里也明确记载，食案科的秘法，向来传男不传女……
“你……”陆清尘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死死地盯着她，“你姓沈？哪个沈？”
沈知味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
陆清尘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
理智告诉他，这太荒谬了。传说中的沈家后人，怎么会隐姓埋名，跑到他大理寺来当一个最低阶的女仵作？这更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骗子，为了脱身而编造出的弥天大谎。
但直觉却又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眼中的决绝绝非伪装。而且若非真的有所依仗，谁敢在这种场合，冒着欺君之罪提及那个早已成为禁忌的沈家？
他与她对视了良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空气快要凝固了。
“好。”
“本官姑且信你一次。”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张承冷冷地说道：“去，把望江楼的主厨，给本官请过来。告诉他，让他带好食材和工具。”
沈知味听到他松口，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松，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望江楼的主厨，姓刘，人称刘一把刀，是京城厨艺界响当当的人物。
当他被大理寺的官差请到邀月阁时，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在他看来，官府的人找上门准没好事。
但当他听完沈知味的要求后，脸上的表情却从不耐变成了惊讶。
“这位……姑娘，”刘主厨上下打量着沈知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您……您怎么会知道，我们望江楼的锦绣牡丹鱼脍，用的必须是三斤六两重的野生鲈鱼，多一两则肉质嫌老，少一两则鱼脂不够丰腴？”
沈知味淡淡一笑：“略有耳闻。”
刘主厨的兴趣更浓了：“那您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片鱼的冰盘，下面垫的冰块必须是取自城外玉泉山的冬日藏冰？只有那里的冰，融化得最慢，才能保证鱼肉从头至尾的鲜爽。”
“有所涉猎。”沈知味依旧回答得云淡风轻。
“那酱汁呢！”刘主厨激动了，他上前一步，几乎是抢着问道，“您竟然连我们酱汁里加了三滴青梅汁，用以中和蜂蜜的甜腻都知道！这可是我师门的独门秘方，从未对外人言说啊！”
沈知味看着他那副激动的样子，心中暗道：我当然知道，因为这秘方，本就是我沈家传下来的。
但她嘴上却只是谦虚地说道：“刘师傅过誉了，不过是平时爱看些杂书，恰好看到过类似的记载罢了。”
两人的这番对话，让周围的官差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插不上嘴。他们看着沈知味，眼神渐渐变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仵作，不仅查案手段诡异，怎么对厨艺也如此精通？
“好！好！好！”刘主厨连说三个好字，对沈知味的称呼也从姑娘变成了恭敬的您，“能遇到您是我刘某人的荣幸！您放心，今日这道锦绣牡丹鱼脍，我一定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保证与孙老爷昨夜吃到的，分毫不差！”
说着，他便指挥着伙计，将带来的食材和工具一一摆开，竟真的就在这雅间之内，搭起了一个临时的灶台。
陆清尘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看着那个与主厨热火朝天讨论着火候和刀工的沈知味，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和微不可察的好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相信了一个女子如此荒诞的查案之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