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藩镇割据,幽州地绝盐逾岁,民病瘿疣。忽有女临,教以刮碱土煮盐之法,旬日得雪晶盈釜。——《宁河县志》
* * *
楚怜吃力地抬起眼皮,头顶的溶洞低矮逼仄得直扑下来,让她喘不过气。体内的热气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在楚怜的身下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冷,实在是太冷了。她伸出手,徒劳地抓握着,从颤抖的上下牙齿间挤出几个字。
“孩子……我的孩子……”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唤,唯有冰寒彻骨的水滴不断在钟乳石上凝结,又滴落,以一种冷漠的速度敲击着楚怜汗涔涔的额头。
啪嗒。
啪嗒。
她挣扎着,蠕动着,终于拼尽全力,拗着身子,半坐了起来。从腹部深处传来的疼痛,如同一道细长的白线将她一分为二。
幽光融化在钟乳石的褶皱上,让她隐约看清了自己隐没在血泊中的下半身。那很难能被称为人的身躯,反倒像是半截被砸烂掏空的虫。
她的肚子被剖开了,她心心念念了九个月的孩子,消失了。
她无声地张了张口,在沉默中惊声尖叫。
隐隐地,身下传来一阵凉意,不知何时,从地下漫上来的水已经淹没了她的指尖,冲散了刺目的血泊,并逐渐向她光裸的脚踝,颤抖的小腿,甚至纤弱的脖颈逼来。
“救……救命”,楚怜虚弱的呢喃着,妄图蜷缩起身子,离那些刺骨的地下水远一些。然而,就如同那些在夏日的暴雨中无处可躲虫茧,楚怜知道,自己恐怕是逃不掉了。
水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攀援至她的颈部,封住了她的嘴唇,呛进了她的肺里。
近乎停滞的呼吸,让楚怜昏聩的头脑有了片刻的清醒,她记起了那个流传甚广的传说。相传,若一女子不配为人母,盐娘娘便会下得凡间来,带走她的孩子。
所以,这便是盐娘娘对她的惩罚吗?
天人交战之际,楚怜隐约听到溶洞的深处,传来婴孩儿哭闹的声音。
呜哇——
她看到一名白发臻首,全身如雪的女子,怀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孩儿,冲她遥遥地,悲悯地,望了一眼。
那是——
口中泛起一阵咸涩,楚怜浑身一个激灵,拼尽最后的力气,一边挣扎着向女子的方向搓动,一边抻长脖子嘶喊道:“盐娘娘!求你……把孩子……还……还给我!”
那不忍卒听的声音伴随着汹涌的水声,在溶洞中撞击回荡,发出可怖断续的回音。
还给我——给我——给我!
被称作盐娘娘的女子没有回应,只是幽幽地转过身,抱着婴孩儿消失在溶洞深处。
水漫了上来,水面只余滚涌而上的水泡,而楚怜破碎的身躯,却再也找不见了。
* * *
万历十三年,济南府。
风传花信,雨送春声,连绵不绝的春雨滴落在湖面之上,蒸腾起一片毛绒绒的雾气。此湖名曰莲子湖,每至盛夏,湖中荷花遮天蔽日,夺魄生姿,极是喜人。
如今尚是早春三月,莲花还未发芽,静眠于湖水深处。湖中央唯余孤障刺天,绿峦峻拔,山若芙蓉,独秀于水面,正是济南府的名山——华不注。华不注山的山腰处有一座长生观,观中正殿供奉着碧霞元君,香火最是鼎盛。
碧霞元君,俗称泰山娘娘。据传,若能虔诚叩拜,贫者可富,疾者得安,耕者能岁,贾者将息,祈生者许年,未子者赐嗣,可说是所求皆得圆满,在齐鲁一带信徒靡众。碧霞元君的道场原在东岳泰山,可近些年来,华不注山的这座道观却因其灵验而日日人满为患,抢了泰山娘娘庙的风光。
而此时,长生观的大殿里却起了事端。
一名男子对着碧霞元君叩拜不止,直磕得额头都沁出血来,亦恍然未觉,却是吓得女眷们都叽叽喳喳地躲了开去,熙熙攘攘的大殿诡异地静了下来,只余下“砰砰”的叩头声和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
“这汉子瞧着端正,怎么跟着了狂似的?”
“可不怎地,吓人得紧!”
“我听闻,这汉子是从青州府那边一路拜过来的,想来是有难事要求,看着怪可怜的……”
“青州府?那一路拜过来可挺远的啊!”
“可不怎地,吓人得紧!”
“能求啥呢?求财求运?求子?要么……中状元?”
“甭管求啥,过犹不及,若是再惊了泰山娘娘,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怎地,吓人得紧!”
“你能换句话说吗!”
刻意压低的人声如同嘤嘤不休的蚊虫,盘旋在男子的周身萦绕不断,可那男子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怆里,一边叩拜,一边低声喃喃着什么,面前寸于的地面上,斑斑血迹混着泪水,氤氲开去。
“泰山娘娘,小人实在是求告无门,无路可去了……小人的妹妹死得冤枉,实在是冤枉!可是舌头底下压死人,那帮畜生……竟是生生将黑的说成白的,将死的说成活的,将那么一个大活人,上下牙齿一碰,便给说没了,小人不服,小人不服啊……”
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可两鬓却隐隐有了白霜,太阳穴上青筋凸起,字字句句从咬得变了形的牙缝中钻出来,锋利如刀。
“小人求了人,人不理;小人告了官,官不纠,竟是将小人能走的路通通堵死了。今日,小人只能一路长跪,拜到了娘娘的道场里。可若这天底下的事情,娘娘也不肯管,那小人只有……只有……”
男子的拳头缓缓攥了起来,活到这般年纪,今日方知何为——走投无路。旁人只看到他磕得额头见血,又有谁知道他脊椎骨往下至大腿的皮肉都已溃烂,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那是县衙老爷对于他不断上诉的恩赐,也是对于他追问妹妹下落的回答。
自妹妹失踪后,他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妹妹的夫家只说是盐娘娘降世,将不守妇道的妹妹收了去,便再也不肯对他多说一个字。县衙老爷更是腌臜,竟让他到妹妹的姘头家里追问去。天可怜见,他那温柔恬静的妹妹哪里有这般歪心思,又哪里来的姘头!可是三人成虎,这一传十,十传百,妹妹弃子私奔的事儿竟被传成了真。
也罢,若是今日,享尽香火供奉的泰山娘娘也闭目塞听,不肯管这凡间事,他也唯有一头磕死在这道观中,还妹妹一个清白。
心中笃定了此想,男子眉眼一横,起了死志,大喊一声:“怜儿,是哥哥窝囊!”他猛地直起身子,向着身下的地面狠狠撞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相反,男子的额头撞进了一片如同女子长发般地丝障里,一拉一扯间,男子视死如归的力道被卸去了大半,惶惶然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只见一白袍道人谡然而立,正微笑着望着他。道人双臂端在胸前,一柄拂尘搭于臂上,一点殷红的血迹若红梅一簇,绽放于拂尘之间。
那道人眉骨生得极高,却无半分嶙峋戾气,衬着那飞扬的眼尾,含笑的眸光,倒比那敛目低首的碧霞元君还要慈悲几分。此时,殿外的晨光掠了进来,在他的颊侧笼上了一层极薄的辉彩,便是此刻心如死灰的男子,都觉出些如沐春风的意味。
道人喉头微动,柔声道:“善信的诚心,元君都看到了。”他稳步上前,走到跪坐的男子身侧,微微俯下身来:“官员考校尚需百日,元君垂察善恶岂能顷刻?善信,不如暂候七日,给元君些时日,亦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道人向男子伸出手,不催促亦不逼迫,只是含笑待着。
跪在那穿堂而入的春风里,男子鼻腔一酸,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被人当“人”看待过了?多日来的委屈悲苦齐齐涌上心来,通红着眼眶,男子扶住了道人伸过来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呼啦啦让出了一大块区域,道人也不多言,搀扶着男子向殿外行去。
* * *
那道人自有其玄妙之处,让愤懑难抑的楚庸莫名平静了下来,他亦步亦趋地随着那道人走出了大殿,转出了山门,在道人的诵福声中,独自踏上了下山的小径。
跪了一个晌午,楚庸的四肢早已酸涩麻木,此时行在下山的路上,每走一步,腿脚都微微打晃。而楚庸却无暇旁顾,心中早已被两个字填满。
七日。
那道士许了他七日,可这七日之间当真能有什么改变吗?自妹妹楚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他又经过了多少个食难下咽,寝难安眠的七日呢?若那碧霞元君真的能体察人间善恶,她能够在七日之中还妹妹一个公道吗?亦或者,这七日之约,无非是道人不愿让他一头撞死殿中,污了碧霞元君道场的托辞吧……
心中正这般想着,却见山路上行来一人。那人包裹得极是严实,头上遮着柳笠,脖颈上围着灰色的长巾,将大半面容掩在其中,可看身形,定是女子无疑。
山路狭窄,仅容一人同行,再加上男女大妨,楚庸便主动让了开去,紧贴着路旁的树干站定,等待那名农家女通过。
女子遥遥地冲让路的楚庸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对向而行。可随着那女子越行越近,楚庸的心脏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一种难掩的压迫感,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仿佛向他行来并非是背着柴堆的农家女子,而是一柄破空而来的利剑。
就在他戒备之时,不远处的树冠上倏地飞掠下两道黑影,如同义无反顾追逐猎物的游隼,以急速之势直逼农家女的后背而来!
楚庸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出言提醒道。
“小——小心!”
那“小”字刚从齿缝间挤出,却见那农家女动作极为自然地探手朝腰间抚去。只眼前一花,女子的右手上便泛起一道寒芒。说时迟那时快,两道黑影已然逼近女子后脑,悍然出击!
楚庸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女子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腰腹瞬时用力,借着背上柴薪的下坠之势,猛然向后仰倒,将身体弯成一道拱桥。
背后垒得高高的柴薪轰然坠地,滚落四溅。而两道黑影也恰在此时,于她的面前交错,两根峨眉刺劈空而来!女子堪堪躲了开去,唯有数缕碎发向上飞起,被削铁如泥的峨眉刺斩断。
楚庸暗道:好险!
一击不成,还不待两道黑影重整颓势,女子的右手便悄然向二人袭去。两道细长的红线,出现在两名黑衣杀手的脖颈之间。
——噗嗤!
下一瞬,血水如涌泉,自细长的伤口间喷出,又随着二人的颓然落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粘稠的赤色弧光。
欢快的鸟鸣声、轻柔的风声、树叶相互磋磨的低语声、甚至于女子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都消失了,楚庸耳廓里唯余惊天动地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
在转瞬间杀死二人的女子朝着楚庸缓步走来。
这农家女乔装改扮,偏偏自己目睹了这场杀局,定然要被灭口了。楚庸知道,今日自己必死无疑了。
生死一线间,楚庸感到不单单是恐惧,反倒是铺天盖地的遗憾。
他还没有寻到妹妹,他柔弱的妹妹,他善良的妹妹,他命苦的妹妹,说不定此时就躲在某个无人的角落,等待着他的救援。
亦或者——
不知为何,眼见那乔装改扮的农家女高高扬起持着短刃的手臂,楚庸偏又涌起一丝释然。
亦或者——妹妹也早已命丧黄泉,只等着自己前去重逢。
楚庸苦涩地笑了一下,吐出一口憋在肺里的浊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声锐器斩断枝干的杂音响起,紧随而至的是一道沉静如水的女声。
“与其懦弱就死,不如——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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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盐娘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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