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女的音量不高,却如盛夏轰然而降的冷雨,将楚庸浇得透心彻骨。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绵延不断的恨,还是因为骤然而升的冷,他的上下牙齿也不断磕碰着,良久方止。
待到他冷静下来,睁开眼睛,转头再寻,那农家女早已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找不见了。
楚庸瘫坐在树旁,惶惶然半晌,方才觉得树干上用短刃钉着一物,探手一摸,竟是一份浸透鲜血的竹制名帖。
上书:
这世间,总有诸善难奉,诸恶横行,总见好人垂泪,难得恶人遭殃。
若真是菩萨闭目姑息,神佛听而不闻,百官党同伐异,天子草菅人命,诸位该当如何?
自然是以暴制暴,以刚克刚。
若真有难报之仇,不泯之恨,请携此名帖,赴济南府华不注山长生观,寻晏回姑娘。
*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苦主楚庸拿到名帖之时,那农家女则背着垒得高高的柴薪走入了长生观中。穿过游廊,绕过后院排列整齐的厢房,再从花园的假山向西,直奔僻静处的柴房而去。
一路上,无论道童居士,亦或是洒扫的杂役,甚至身份尊贵的经师高功,皆对着她颔首行礼,颇为敬重忌惮。农家女微微敛目,一一受了礼。
走进柴房,掩了门,农家女将柴薪堆在墙角,俯身转动一个不起眼的泡菜坛。咔嗒咔嗒的机扩声随之响起,柴房西面的一处墙体缓缓翻转开起。
农家女略一弯腰,走入墙后的隧道之中。
墙体在身后自动关闭,将最后一丝天光掩在外面,扑面而来的是浓重得如同实体的黑暗。农家女的步子丝毫没有停滞,借着洞壁上如豆的灯光,在隧道中行进,逼仄的空间里,响起有节奏的踏水声。
行了约莫有数十步,拐过一个低矮的石墩,一个形容开阔的石室豁然眼前。
“晏回姊姊来了!”一阵清亮的女声若出谷黄莺,打破了令人压抑的静寂。
石室中间有一张巨大的石桌,桌旁围坐数人,闻言皆站起身来,向着女农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此时,那农家女摘下了柳笠,收起了裹着脖颈的长巾,步入到火光明亮的石桌前。与她说着“血债血偿”的冷静果决嗓音不同,名叫晏回的女子长着一张柔弱苍白的脸。狭长的睫毛簇着一双猫眼石般浅淡的眸子,被橙红色的火光一照,澄塘映雪般粲然生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许是因为肤色太过白皙,她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如同碧霞元君座下萦绕的烟气一般,始终挥之不去。
石桌的对面立着一位少女,正是她第一眼发现了踱入石室的晏回。
“晏回姊姊,任务还顺利吗?”
“嗯”,晏回微微颔首,示意众人都坐下来,“任务已了,只是回来的路上撩了两名空子,耽误了些时间。”
闻言,石桌旁主动步出三人,向着石室外走去,想来是料理那两名杀手留下的烂摊子去了。而其余众人面色如常,仿佛晏回所言杀戮之事,再自然简单不过。
“姊姊,那名帖给了吗?”少女扬起小脸儿,笑得春意盎然。
“嗯,万事俱备,复仇与否,只看那楚庸的选择了。”晏回答道。
少女名叫唐珠儿,刚过豆蔻之年,正是耐不住性子的时候,这方见晏回话音刚落,她便叽叽喳喳地追着问道:“姊姊,为啥要选这个楚庸呢?”
“论钱,他定然是没有的;论权,他在青州府被衙门美美打了三十大板,想来也没什么本事;论人脉,他唯一的妹子楚怜此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唐珠儿掰着指头认认真真地算着,“姊姊瞧上他什么了呢?”
火光没有照到的阴影之中响起一声轻嗤,一抹白色的人影懒洋洋地伏到石桌边,用手腕撑着脖颈,若有似无地瞟了唐珠儿一眼。
“这话问的,西楼何曾瞧得起谁?”开口答话的正是那长生观中,救得楚庸一命的白袍道人。此时的他早已没了方才观中让人如沐春风的仙人模样,倒像是一只刚打过午盹儿的猫。他不喊晏回的名姓,只唤她表字,显得格外亲昵。
“瞧不瞧得起你,我说不准,但晏回姊姊定然是瞧得起我的!”唐珠儿急赤白脸地反驳道。
“可不是,咱小班主唐珠儿一双妙手空空,独步天下。”白袍道人笑道。
“哼,哪比得上咱长生观观主范凌舟,一双铁齿铜牙,把活的说成死的,把死的说成活的!”唐珠儿不甘示弱,气冲冲道。
白袍道人范凌舟将石凳扯远了些,跟唐珠儿隔开了一段距离:“西楼,快扯着些她,再咬着我。”
就在唐珠儿即将扑上去厮打的瞬间,一双素手不偏不倚按住了她的肩。
“珠儿”,只这淡淡一声唤,唐珠儿便偃旗息鼓,坐回到石墩儿上,咬牙切齿地瞪着范凌舟。“你方才说,那楚庸身无长物,没什么可图谋的。”
“你恰恰忘了,人最宝贵的,不是钱,不是权,亦不是人脉。”
“那是什么?”
“是被压榨到极限,不得不豁出性命的恨意。”晏回抬眸,凝向石室的深处,“而这种极致的恨意,就是要烧起来,才好看。”
范凌舟看着晏回若有所思的眼神,微微一笑:“既然西楼都发话了,那我们便待他七日。”
“成吧,待他七日。”唐珠儿点点头。
七日后。
一大清早,道观里便迎来了一位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观主范凌舟亲往接迎。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份沁满鲜血的竹制名帖,名帖上的血迹早已干涸,透过那暗褐色的血污,名帖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道长”,男子开口道,“我……我求见晏回姑娘。”
* * *
青州府寿光县外驶来一辆颇为低调牛车,未及县城便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女子柳笠长巾,看不清容貌;男子身姿如鹤,仙风道骨,二人在县城外各奔东西。牛车上只余一少女,高喝了一声“驾”,驱赶着牛车驶入了寿光县城。
寿光城东关有一古寺,坐北面南,山门耸立,大殿巍峨,廊庑壮丽,有“普陀道场”之称,名曰——宁国寺。寺中植有古槐,不知何年所植,因其岁远,故有“先有老槐荫,后有寿光城”之说。
正是春意盎然之时,老槐苍枝劲健,绿意葱茏,生了新芽的枝干越过古寺的院墙伸展而出,形成一片柔软的绿荫。
绿荫之中匐着一浅淡的影子,如同春风垂落的柳枝,让人望之生怜。细细看去,却是一名女子,臻首低垂,哀容切切,一身粗麻孝衣簇着那婉约的眉目,让路过的行人都不由得偷瞄上数眼。
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却见一列朱漆轿马自东街口转了个弯,朝着宁国寺的方向行来。轿夫皆着赭色短衫,穿着短靴的脚板踏得青石路咚咚作响。为首那顶八宝璎珞轿更是扎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青州府的知府官轿。
“都仔细着些!”领头的家仆挥鞭抽开道旁未及避让的行人,态度嚣狂得紧。
路人一边慌忙闪躲,一边嘴里止不住地低声咒骂。
“这天杀的鲁秉添,上月还见他在盐场给太监磕头,今儿倒敢用四抬轿了!不就是捐纳了个监生吗,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了!”
“可不是,若是搁在洪武年间,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得!”
“别抱怨了,这年景儿,笑贫不笑娼,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嘿,可不敢,人家鲁员外哪是咱们这帮土鸡瓦狗碰得起的!”
“知道就行,少言语两句吧!”
街上熙熙攘攘的路人或行或立,自然是一眼就瞅见了来势汹汹的轿阵,躲避得及时,便是腿脚慢些的,也堪堪避开了鞭子。可有些人却没有这般幸运了,就比如那跪在古槐下磕头的女子。
“哎呀”一声轻叫和着陶碗被打碎的声音一同响起。手持长鞭的家仆一鞭子抽飞了女子放在身前的陶碗,第二鞭正欲往女子的脸上招呼,胳膊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挥下来。
女子不躲不闪,只含泪凝着他,被那双琥珀色的猫眼一扫,那嚣狂的家仆竟是有些痴了,缓缓放下鞭子,露出讪讪的笑。
“哪个腌臜货许你在此冲撞贵人,晦……晦气!”家仆嘴上这般骂着,心里却暗自懊悔,不该毁了这小娘子的陶碗,语气便也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起来。
女子慌慌张张匍匐数步,敛回了自己的破碗,瑟缩到墙角,如同猫儿爪下的孤雀。
轿帘微微掀起一条缝,一道凌厉的视线射出,在女子梨花带雨的面容上凝了片刻。
“小顺子,老爷我平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轿帘后的嗓音像是浸透蜜油的棉絮,乍听温厚圆融,偏生尾音总要带一丝黏腻的颤。
那家仆赶紧堆笑作揖:“老爷平日里教训咱们当以仁心体察黎庶,是小的猪油蒙了心。”
“嗯——”鲁秉添拉长了音,眸光却在女子的脸上来回扫量,“小娘子,可是有甚冤情?”
女子俯身叩头,后颈支棱的骨头顶得孝衣鼓起尖角:“大老爷容禀……家父乃是南山坳的佃农,今年大旱,东家仍要收七成租子……家父交不起,实在没个活路,三日前便吞了观音土……小女子身无分文,又被东家赶了出来,只能……”她紧紧咬住下唇,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只能卖身葬父。”
“天可怜见!”鲁秉添喟然长叹,其悲天悯人之意呼之欲出,“青州府治下竟还有如此孝女,我定要向知府大人禀明,还你爹爹清白。”
“小顺子”,鲁秉添威严道,“夫人院儿里倒少个捧香盒的伶俐人,可是?”
那名叫小顺子的家仆自小在鲁府中长大,浸淫十数年,最是会察言观色,此番见自家老爷中意这孤女,自然陪着笑脸儿哄劝:“可不是吗,这姑娘瞧着就是个有造化的!”
鲁秉添心头大畅,可这戏还是得做全,决计不能落下强抢民女的话靶。
“小娘子,老爷我愿意替你全了这孝心,让你在府上签了活契,每月再予你五钱银子,可使得?”
那女子只是嘤嘤怯怯地哭,鲁秉添也不着急,自有长眼色的家仆替他催促。
“小娘子,还不谢大老爷的恩典?”
那女子终于抬头,一双泛着桃红的妙目在眼眶里一旋,扑簌簌地又落下泪来,看得人心神摇荡,不是那乔装改扮的晏回晏西楼又是何人!
若想以暴制暴,先得以身入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古应如是。
“民女谢大老爷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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