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立秋，夜里的空气冷冰冰而潮湿粘腻，窗子开着，穿堂冷风灌进来，吹得大太监李贵也肉跳了一下。
灯火和着风颤了颤，李贵没作声，只是拍拍袍襟，一拧眉，底下的徒弟暗道不妙，打了个哆嗦，自觉甩了自己一巴掌，又叫阶上人补了一脚，才听得老太监控制得极好的音量。
“糊涂东西，干什么吃的！冻着了皇上到阎王爷前头扇巴掌吧！”
牖户迅速紧闭，灯火复又归于平静，李贵躬下腰含着胸脸，碎步无声却又四平八稳，低着头一直走到书桌前头，那头顶却像是生了眼一般将将停下，分毫不差。
“皇上，这夜深了，您也快些歇息吧，如今正是入秋，夜深露重的……”
桌那边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一张阔面脸，五官却是锐利，明黄衣袍加身，虽是常服也显出不凡气度来，右手执着支蘸了朱墨的狼毫笔，闻言只是抬眼，批折子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缓。
“申州三个县的县令一同上书，要朕拨款重修元河堤坝，折子是上个月写的，为何现在才送到？”
“诶哟，这朝堂中事，奴才也不甚明白啊。”李贵抱臂，瘪着嘴上身略一后仰，忽又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只是前些日子，端华宫主子不是老跟皇上提，要微服出游全国嘛，算起来，好像跟这折子的时间差不多，大约皇上您是忙着那事，给这折子疏忽啦。”
刘良并未立刻给予反应，提笔朱批几行，才收了东西，声音疲惫。
“明日你亲自去趟水部衙门，把那几个郎中、员外给朕好生请过来。”
李贵应着是，给几个小太监使着眼色去起热水，刘良走了一半，复转身道：“最近的折子可拿去给太后和长公主看了？”
“太后娘娘那边，每日本就催着，至于长公主……”
李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晦暗不明，似是难以启齿，刘良心下了然，将其余人挥手遣散，偌大的宫殿，只两个细长的人影投在地上。
“皇上您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南边的戏子来京，长公主要走了几个，最近……怕是不得空呢。”
刘良嗤了一声，这笑声却意味不明，终究还是交代道：“皇姐落着病根呢，本就身子不好，正是将养的时候，你有空若见着端华宫的人，也交代一声，别让皇姐太纵情享乐了。”
“是是是，奴才知道。”李贵忙不迭应着，服侍刘良脱了外衫洗漱，放下床幔吹灭灯，才轻手轻脚坐在刘良床前守夜。
虽已过了立秋，白日里天气却还热着，端华宫里头主子疲乏，下人更打不起精神，刚过午后便一片片打起瞌睡。
端华宫中的园林放在整个京城也属闻名，五年前长公主的亲弟弟刘良登基，第一件事便是翻修端华宫作为公主府邸，堆山引河造价不菲，奇花异草更是无所不有，为此朝臣们还吵了足足半个月。
灵华进后园时日头正毒，照得人头脑发晕，眼前白花花的，她定了定神，摸着道旁树石继续向后，园中近小池处造了一石榻，榻上铺着软垫，垫上又有一人，面上覆了层薄纱正在浅眠。
灵华跪在前头，额头叩在路石上，语气虽有些焦灼，神情看上去仍然平稳。
“殿下，殿下醒醒！”
女子本就睡得不沉，慢吞吞地直起身，柔若无骨一般懒懒向后一靠，薄纱顺势掉落，露出一张举国难出其二的绝世面容，阳光直直打在面上，双睫阴影卷曲如勾人狐尾，落在白皙肌肤上更添风情，这张脸单拉出哪一部分都毫无瑕疵，尤其一双凌厉的眼睛与刘良极为肖似。
女子附耳过去，灵华凑上前与其耳语几句，在场没有第三人探得两人交谈内容，再度传来声响，便是那女子恣意放纵的笑语。
“前些日子那几个，资质都不算上佳，叫皇弟见着好的再送些来，我刘玉绮巡游玩乐，总不能带这些歪瓜裂枣作伴。”
刘良此刻正在御书房议政，屋内官员不多，气氛却异常凝重。
“皇上，申州宁、济、润三县都在元河流域内，元河虽时有水灾，可这三县居于高地，从未有过洪水泛滥之闻，如今却水患频发，危害庄稼不说，更伤及百姓性命，臣实在不忍卒听！”
“这水患说来也蹊跷，淹死的人没有别的，全是妇女，三县坊间已有传闻，说是水龙王不满，才要女子持续祭神，这——”
“放肆！”刘良掷出案台上一摞书卷，众大臣忙噤声，衣料摩擦的声音哗啦啦响起，一众人纷纷跪倒叩头。
“在朕面前，还敢将鬼神之说奉为圭臬，子不语怪力乱神，朕看你们是将圣人的话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有人出言说和：“皇上，这当务之急，还是要立刻重修元河堤坝，这秋雨马上就要下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可经不起等啊！”
“朕如何不想。”刘良扶额，鼻腔呼出一口无奈粗气。
“只是上月，长公主提出微服巡游全国，朕已将一部分资财拨给皇姐，若再大规模重修堤坝，一时半会儿还真有些周转不开。”
官员又是俯身便拜：“长公主玩乐如何能与百姓身家相比啊！史书言‘得人者兴，失人者崩’，若是只顾小家而忘大国，只怕朝野后世都会非议啊皇上！”
“你们不是不知道，朕这个皇姐本是天资聪慧，在政事上更是极有见地谋略，若不是当年那场病，又恰逢父皇过世，她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父皇有遗诏命皇姐辅政，朕实在是于心不忍。”
三县中派了宁县县令直访京城，方才夹在一群高官中插不上嘴，如今众人只是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似乎都有什么难言之隐，现下他也顾不得太多了，硬着头皮挤到前头，腿一软，索性伏在地上道：“臣请旨，可命长公主殿下亲临申州，巡游之余督办堤坝修缮之事，若朝廷拨款路遇延迟，有长公主救济一二，也不算延误工期，再害申州百姓性命！”
房内一时更加寂静，长久的沉默让宁县县令衣裳都汗湿了两层，所有人都跪着，看不清刘良的脸色，直到宁县县令再也忍受不住，欲要请罪时，才终于听得刘良答复。
“准了。”
“来人拟旨，端华长公主刘玉绮，敬受父命，辅政理国。今申州蒙难，其责无旁贷，特命往申，监修堰，五日行！”
“殿下！”
刘玉绮刚打发走灵华，这丫头不到半个时辰又跌跌撞撞跑回来，发髻都散了一丝。
“又是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她眉间带了些愠色，然而这个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跟在灵华后头的，恰是李贵。
毕竟是刘良的亲信，特殊如刘玉绮，也少不了给他几分面子，她迅速整理好仪容端坐，眼神迫人心魄，姐弟俩如出一辙。
“李公公亲自来，倒是本宫有失远迎，礼数不周了，可是宫里有什么事？”
李贵向她欠身，侧着脸摆摆手道：“诶，殿下这话是折煞奴才了，不过呢皇上还真有旨意，请殿下跪受。”
膝下青石板烤得温热，跪着倒不十分难耐，刘玉绮耐心等旨意宣读完，待李贵双手奉上，她却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卷轴，一甩袖只扔下一句话：“皇弟抬举本宫了，这差事干不了，还请皇弟另请高明吧。”
说罢也不等李贵出言相劝，直接向侍女吩咐道：“去把小秦公子唤来，昨日他唱的小曲儿本宫还没听完呢。”
李贵并未展现出什么情绪，只是再次奉上圣旨：“殿下，您是奉先皇遗诏辅政的，您同皇上手足情深，有什么争执自然好商量，可若不尊先皇遗愿，怕是于殿下您名声有损呐。”
“声名？”
这两个字眼倒将刘玉绮逗笑了。
“李公，您是从小看着我们姐弟长大的人，本宫虽甚少出门，外头的议论却还是能听见几耳朵的，蓄面首兴土木，乱社稷撼朝纲，本宫若是在乎这点声名，早悬梁自缢羞愤而死了。”
李贵呈旨的手没有丝毫慌乱动摇：“殿下这是何苦呢，修堤之事，本也不需您劳心劳力什么，您只要人在那儿，干什么可没人管得着您呀。”
“您该游山玩水便游玩，朝堂中事，自有得力官员应对，殿下此行，只是代表朝廷出面震慑一二，费不了什么功夫的。”
刘玉绮眯起眼轻抬着脸，下颌线条清晰极有攻击性，一旁的灵华不自觉攥了下拳，她知道主子这是动气了。
两人无声对峙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刘玉绮作出妥协：“好，不过申州一事结束后，还望皇上不要再派什么差事来了，本宫这能力有目共睹，还是不要丢人现眼的好。”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不过这是自然，皇上念及殿下身体，当然也不忍心劳动殿下的。”
送别李贵，刘玉绮又将圣旨展开读了又读，随后便搁在桌上，吩咐灵华去收拾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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