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此去，在龙王庙近处一直蹲守到夜半，刘玉绮自觉不让人去搅扰她，叶县令同裴县令去得不早，只来得及葬下腐坏最严重的两具尸/身。
已是亥时，县中住宅之地灯火皆暗，仅庙中两盏香火长明不灭，盲眼老头儿也早已进了庙旁的茅屋歇息，从窗外只望得见他屋中的如豆小灯，一时万籁俱寂，唯风过叶响，呼啦啦连起一片，倒像是夜半鬼哭。
她贴着墙飞快溜进冰室，掀起尸/布一一查验，剩下三具尸/体近几日才存入冰室，冰室温度极低，**尚还得以控制，尸/身眼耳处皆有出血，这是溺亡之人的普遍特征，林青思索片刻，以布裹手，捏开了女/尸的口腔。
庙中灯火昏暗，风吹焰动，林青的投影映在墙上，左右摇晃亦如烛焰，她端过一盏烛台，俯身细看女/尸口鼻，口中填满了水渍及污物，她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暗道一声得罪，取出刀具，自喉颈处入刀验尸。
人体喉部软骨众多，喉部疾病统称为瘿病，林青当年从师时瘿病没少治，切人喉咙倒确乎是头一遭，她随手将手心细汗在衣摆上擦净，将女/尸喉部剖面调整至清晰明了，在记忆中检索出医书所绘图样一一对照。
她看得入神，一直到子时更声传来才幡然回神，忙整理好尸/体模样，将屋内陈设也恢复原状，急匆匆离开龙王庙。
庙门前不知何时蹲着只黑猫，正泰然自若地打理着自己的毛发，一双圆瞳绿莹莹如碧玉，直勾勾盯着林青这一不速之客。
茅屋里的小油灯仍然亮着。
令林青受宠若惊的是，刘玉绮此时竟还未睡，衣着整齐捧书夜读，便是林青不愿自作多情认为她是在等自己，似乎也没有多少说服力。
刘玉绮倒是开门见山：“此去如何？”
“不妙。”林青一口气喝了半壶茶，净了手才细细讲起。
“我验了其中一具尸/身，喉间软骨，全部骨折。”
刘玉绮脸色微变，语气带着寒意：“意思是，她是被人勒死后才放入水中，伪造成溺水而亡？”
林青极其大言不惭地回了句“孺子可教”。
刘玉绮懒得同她斤斤计较，正细忖间，灵华忽地推门而入，俯身在刘玉绮耳边说了什么，后者双目微阖轻叹口气，点头示意灵华退下，再抬眼时，表情却多了些轻佻玩味，出言便惊了林青一遭：“你被人盯上了。”
“你派灵华跟踪我？”
刘玉绮双眉拧起：“这就是你的第一反应吗？”
林青不自觉讨好讪笑，刘玉绮这才继续道：“官府既有内鬼，我自然要派人护你周全。至于暗中观察你的人……你便没有一点察觉吗？”
晚间的场景在林青脑中一幕幕浮现，最终定格在茅屋里的那一点如豆灯火上。
“怪我疏忽了。”林青有些懊恼，“这么说来，叶县令岂非大有嫌疑？”
“尚不能定论。”刘玉绮转眼凝视着案上灯盏，心中快速拟定了计划。
“这几日官府中人往润县去得少，你暂且先在那里停留几日，避避风头，也可顺道打探一下消息，我自会暗中派人保护你。”
“至于我嘛……来了这么几天，好歹是受了皇命，总也要过问一下正事了。”
叶县令自龙王庙回府，批复公文同样忙至半夜，鸡刚叫过第二遍，外头已经有人开始叩门。
“什么事！”人老了总是困倦些，他翻个身，有些不想理会。
“大人，长公主来了，要看修堤进程！”
叶县令尚还模糊的思绪在听到“长公主”三个字后瞬间清明，暗叹一声祖宗诶，不情不愿却还是认命起身，一炷香便梳洗完毕，满面堆笑迎接刘玉绮大驾光临。
刘玉绮单手撑头，闭目养神，身后恰站着秦颂玉按摩揉肩，叶县令不敢多看，轻咳两声才道：“有劳殿下久候，是下官失职，请殿下恕罪。”
刘玉绮仍旧不肯给他个正眼，语气娇弱绵软，向秦颂玉抱怨着宁县之茶陈旧苦涩，不比京城香醇，两人“打情骂俏”了许久，刘玉绮才像是刚刚瞧见叶县令一般，满脸不快。
“修缮堤坝是三县共同事务，怎么只见了叶县令一人，其他二位县令呢？”
叶县令陪着笑：“长公主勤勉，自是一早便来了，下官已派人去告知二位县令，殿下不如先在下官此处用过早膳，待二位县令过来，咱们再去一同查看。”
刘玉绮翘起玉葱似的小指，拈着帕子轻遮口鼻，表情难掩挑剔，很是为难一般才轻点下头，叶县令不由暗松口气，回身清点人数时却犯了难，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横下心向刘玉绮道：“殿下身边那位林公子……怎的没见？下官点明了人数，也好叫后厨备饭呀。”
“晦气。”刘玉绮一张口便叫叶县令愣住了，“他手脚不干净，在本宫身边，不愁吃不愁穿的，昨日夜间竟还敢去龙王庙偷窃进献的财物，本宫也知，你们申州人士对水龙王是真心敬仰，他如此行事，本宫岂能容得下他？一早便打发他走了。”
叶县令虽觉这事情来由大约有些隐情，可更明白刘玉绮喜好向来阴晴不定，也不便多问，只道着明白。自觉退了下去。
“手脚不干净”的林青此刻刚到润县。
为免跟踪，刚进润县地界，她便找地方换回了女装裙衫，在县中走了一遭，混在人群中拜过龙王庙，便找了家面馆思索后续行动。
向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灾突袭，虽已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续的疫病却也同样来势汹汹，发热之人数不胜数，若要打探消息，恐怕重操旧业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她为避风头才躲到润县，若要大张旗鼓拿出林听松关门弟子的名号义诊，终究不妥，但是到医馆药房做个学徒什么的，便没什么不可了。
已打定了主意，林青稍作休整，立刻动身，三县贫弱落后，医药上向来缺着人手，这一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面评不过走个过场，医馆老板只是稍问了些浅显问题，便雇了林青做个临时的抓药伙计。
她换上医馆的统一工服，托腮望向东边已斜沉的太阳，没来由地挂念起刘玉绮。
长公主正亲临修堤之地，了解工程进度。
“殿下当心脚下。”
叶县令在刘玉绮身侧陪同，吴县令和裴县令在二人身后一左一右同行，眼瞧着刘玉绮一会儿要茶水一会儿要休息，吴县令有些不忍，向裴县令处悄声道：“贤弟，殿下娇贵，叶兄年纪大了，怕是应付不过来，不如愚兄先去陪侍公主，回程再换为贤弟，也好让叶兄休息片刻。”
裴县令阻道：“怎好让吴兄操劳，在下前去陪侍即可，吴兄在后，同叶兄相互照应，长公主这边，交由在下便好。”
吴县令也不过多客气推辞，瞧着裴县令阔步向前，三言两语便替下了叶县令。
高处元河汹涌澎湃急急奔向远方，刘玉绮驻足凝神细望，这才向裴县令询问：“元河大坝被冲毁了多半，北线损毁较少，不日即可完工，河中央残损最为严重的地方，三位县令是仍用旧时的筑堤材料，还是另换新的材质？”
裴县令唤来杂役，拿过规划图纸，展开解释道：“元河大坝是拦水坝，位于元河主河道，仍用先前筑堤的花岗岩，并用柳木加固堤梁，另要新开凿元渠，两侧同样新筑挑流坝，若再有洪灾，也好分流，新渠新坝，材料仍以土、石、木为主。”
刘玉绮没有立刻回应，视线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不远处几十个摞起的麻袋上，她转向灵华，对着麻袋的方向轻抬下颌，灵华即刻会意，快步上前，解开其中一袋便向地上倾倒，干枯的黄草茬立时倾覆了满地。
“水坝条石间一般用石锭连接，再用石灰、糯米、桐油勾缝，一直到后期才会用苇荻草裹泥覆盖表层，如今这几十袋一碾便能成粉的枯草茬子，三位能不能给本宫解释解释？”
叶县令同吴县令远远望见情况似有不好，忙赶上前来，同裴县令一同傻了眼。
“这……这……”吴县令又解开两袋，同样都是枯草茬，不禁愕然。
“本宫是爱玩了些，你们便当本宫是死了，眼皮子底下还敢使这些腌臜手段，说洪灾伤及百姓性命的是你们，鱼肉百姓滥竽充数的也是你们，蒙过本宫还好说，若是蒙了皇上，可是要砍头的欺君之罪啊。”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啊！”
三人一同跪下叩头，叶县令语气颤颤巍巍，急切道：“想是人多手杂，应是底下人动了歪心思，骗着公款中饱私囊。”
“好，本宫便暂且信了与你们三人无关。”刘玉绮身量本就高挑，此刻三人匍匐在地，她眼神冷峻向下扫视，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那便烦请三位给个准话，要多少时日才能把作乱之人给本宫找出来？”
三人窃窃商议了一番，仍是叶县令道：“三日即可，请长公主放心。”
“三日？呵——”刘玉绮嗤笑一番，凤眼向上微勾，极尽嘲弄。
“自修坝伊始的账本一炷香内全部拿给本宫，所有做工人半个时辰内集结完毕，本宫即刻亲自来审，违者立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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