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身边的人把客栈里的皂角全拿走了？”
“岂止啊，胰子粉也全给搜刮干净了。”
几个小厮愤愤不平，不乏有热血冲动者欲上楼要个说法。
“若是长公主要也就罢了，他算个什么玩意儿，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东西全拿走，咱们客栈的人用什么啊！”
“这林公子的意思不就是长公主的意思？殿下都发话了，凡是两位公子要的东西，那得是有求必应，依我看呐，忍忍吧。”
“不成，等几位县令回来，非把这事告诉叶县令不可。”
……
而话题的中心，此刻正在楼顶采光最好的房间晒太阳，林青就着晴暖的阳光小憩了片刻，醒来刚过未正时分，起身去摸晾晒着的五片布料，皆已被晒得干燥透彻，她急忙取下布片，对着光线细看了半晌，确认了心中所想，便风风火火奔下楼去寻刘玉绮。
刘玉绮轻啜着茶饮，看林青将布片一一取出整齐摆在桌上，冷不丁想起昨日在冰室的见闻，脸色白了一瞬，很快又调整过来，试图寻出布片上的异样。
嫁衣纹饰大都相仿，从这上面看不出什么不同，布片被河水体/液浸泡过，即便林青洗刷了多次，其上点点斑斑的脏污依然无法去除。
林青看她似乎没什么发现，这才施施然开口：“长公主生在宫中，对礼仪之事最为熟稔，敢问殿下，堂堂水龙王，仙人娶妻，难道只看得上穿粉色嫁衣的女子吗？”
灵华上前，拈起其中一片细细查验，转头向刘玉绮肯定道：“确乎都是粉色衣衫。”
“二嫁女子才穿粉色嫁衣？”刘玉绮试探性抛出回答，林青不置可否，继续道：“洪水泛滥，百姓罹难，若溺毙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着衣饰不拘一格，尚且可认为是天灾。”
“溺亡之人皆为女子，着粉裙为二嫁，便只能是——”林青拉长腔调，停顿了一下。
“**了。”
仿佛要配合林青的话一般，一阵强风倏忽涌入窗棂，吹倒了窗边烛台，灵华手疾眼快扶起，烛泪淌出还未凝固，似红非红，似粉非粉。
元河大坝北线昨晚已然开始动工，这厢几个县令在三县转了一圈，刚回宁县，便有人来报叶县令。
“大人，长公主说余下几个女子的殓葬之费，全部费用都由长公主所出，要县令您快些安排下葬，说……说那个味儿从县东头吹到县西头，熏得她恶心得吃不下饭……”
手下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叶县令恍若刚察觉一般，不住点头：“是了是了，如今虽是入了秋，到底白日里还是热着的，殿下虽是嘴上不饶人些，可终究还是记挂着的呀。”
“还有一件事，客栈里头的伙计，对长公主身边的林公子颇为不满，说他平白无故便强占他们东西，偏是公主袒护，他们敢怒不敢言呢。”
叶县令刚刚舒展的眉头重又蹙起，没好气道：“那圣上还把他姐姐当祖宗供着呢！跟我告状……跟我告状有什么用？”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外头忽而有人进来通传。
“大人，济县裴县令到。”
叶县令忙整好衣冠，吩咐道：“快快请进。”
裴县令四十来岁，单手背在身后，四方阔步沉稳内敛，见了叶县令，儒雅拱手揖道：“叶兄近来可是贵人事忙啦。”
“贤弟折煞老朽啊。”叶县令起身相迎。
二人互相见过礼，复又入座，叶县令这才接续上方才被打断的话题，扭身向下属道：“长公主这两日去过什么地方?可有何不满？有什么要吩咐？”
“昨日也就是三位大人离县那日，长公主未曾出门，只见她身边的林公子带着一个侍女出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回来了。今日，长公主此刻应是与两位公子在雪心湖上泛舟。”
叶县令不由大惊：“雪心湖与元河相通，洪灾未消，公主千金贵体，怎可以身犯险！”
“奴才们也是这么劝公主的。”那下属为难得快要哭出来一般。
“可长公主说，她此次出宫本就只为游玩，只是顺路来申州代皇上料理，洪灾之事，一概不愿过问。”
“叶兄消消气。”裴县令发话劝和，“他们从来都是听令办事，如今长公主在上，底下人自然不好办，况且这位主子的性子，你我也不是不知。”
叶县令扶额摆手，示意下属退下，饮过茶给自己顺着气。
“好在朝廷官员已经启修堤坝，长公主也愿承担这溺毙女子的安葬之费，诶，贤弟若有空，不如与我一同前去龙王庙，也好将这桩事快快安定下来。”
“叶兄发话，我自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相携离了县令府，府上正厅内空无一人寂静一片，唯门外影影绰绰见着两个守门侍女的轮廓。
正厅斜后方忽地自窗口打来一道光线，窗子合页吱嘎一声轻响，随后便是一人稳稳落地的声音。
灵华一身便服，重心压低躬身前进。
几场大雨不仅冲刷带走了十二个女子的性命，连带着县衙办公之地也成了断壁残垣，修缮仍在进行，重要的卷宗文书，便干脆挪去了县令府邸。
确认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后，灵华身姿轻捷绕进了书房，叶县令是个颇讲效率规划的人，即便是临时办公，书架上也用写着粗豪楷体的标签分门别类，便于寻找，承了他这么个习惯之便利，灵华很快定位寻到想要的东西。
卷轴不多，统共也就一册，她取出展开，迅速浏览过一遍，从怀中拿出一册与之外观别无二致的卷轴，原原本本放回了空缺的位置，随后又细心擦去自己的脚印，原路返回，支起窗子轻盈一跃。
灵华此去不过半个时辰，刘玉绮几人索性停了桨，只在湖面随着湖风水波飘飘荡荡。
远远望见灵华身影，林青忙撑起船桨摇摇晃晃驶向湖岸，刘玉绮掬起一捧水，复又甩手洒回，与湖面相击成几朵四溢水花，很快又与其融为一体，湮于深沉静谧的湖底。
她望着湖面发呆，行船之人技术极好，行驶平稳，林青的衣摆偶尔被风掀起，映在刘玉绮耳旁湖面，她这才回神，难得给出一句赞赏。
“看不出啊，瞧你弱不禁风一般，不想摇船也是把好手。”
林青仍着男装，迎风立于船头，清俊英朗。
“长公主是取笑我呢，我瘦弱是小时候吃不上饭，走几步路就头晕眼花，后来遇着师父，虽说是长住山上，总也要有渡河的时候，跟着师父，一来二去的，也便会了。”
话音将落，林青忽而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扭身歪着头道：“长公主也识得我师父？”
刘玉绮没有发话，答的是秦颂玉。
“姓林的行医名家，放眼整个大庆，最先想到的便是林听松老人家了。”
刘玉绮这才悠悠接话：“林老人家十几年前便言不再出山，只安心收徒行医，算算时间，恰对得上。”
“我真的就这么直白好骗，一眼便被看穿了？”林青有些错愕，不过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还是不忘拍两下马屁，“我知道啦，还得是咱们长公主明察秋毫。”
“少油嘴滑舌。”刘玉绮不领情，假笑着回击，“不敢当，其实最主要的呢，是我早已找人查过你。”
“有权有势就了不起吗……”林青语塞，不无气闷地扭回去，加快了行船速度。
船稳稳停在岸边，林青将船绳系在树上，才同灵华一道再度上船。
几人进了船舱，灵华跪地，取出卷轴奉上：“殿下，十二个溺毙女子的信息，已全部记录在上。”
刘玉绮接过展开，一字一句细细察看，越往下看，她唇边的笑容便越发意味深长，迎上林青的探究眼神，刘玉绮也只是将卷轴向她手里一送，转头端起茶盏，茶水送入口中，恰好掩盖了她略带讽刺的笑。
林青一目十行扫过，表情却同刘玉绮刚好相反，越发严肃起来。
“肖氏二十七岁，丧夫，润县天门村人。”
“王氏三十岁，和离，济县人。”
“陈氏二十八岁，和离，宁县人。”
“孙氏三十二岁，丧夫。”
“李氏二十四岁，丧夫。”
“梁氏二十六岁，和离。”
……
本朝婚嫁风气开放，丧夫之女不必死守名节，男女和离再娶再嫁之事更是数见不鲜，但如此大规模地出现在这名单上，便不能不说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了。
林青不动声色按下有些微抖的手，脑海中一个假设蓦然升起，叫她不敢深入去探究。
“溺死之人都为女子，尚且可以用龙王选妻搪塞，可所有女子都是已嫁之人，官府就没发现不对？”
“除非——”
“官府中有人，便是这所谓的水龙王。”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刘玉绮，刘玉绮目光沉静回望向林青，林青不由自主受她如炬眼神的指引，脱口而出：“有人借洪灾之名肆意妄为，伪装成天灾，将案情引导向别处！”
“糟了。”她忽转向灵华，眉头紧皱，“叶县令和裴县令正往龙王庙去？”
灵华只来得及一点头，林青便愤恨地一拍大腿，手脚并用爬上了岸，牵过马向着龙王庙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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