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青黛搀扶着，周照萦缓步走在回廊下。廊外庭院深深，古树虬枝，嶙峋假山投下森森暗影，将这昔日勋贵府邸的寥落衬得格外分明。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旧木的气息，与房中那奇异馨香截然不同，更添几分现实的沉重。
周照萦一面留意着脚下虚浮的步伐，适应着这具身体的孱弱，一面在脑中快速梳理着系统刚刚灌输的信息：
周正明，年近不惑，为人刻板守礼，仕途蹉跎使其愈发谨慎，甚至到了优柔寡断的地步，内心深处对家族衰败怀有强烈的不甘与焦虑。
林氏，性格温婉却缺乏主见，以夫为天，对独女疼爱却无力违逆丈夫决定。
选秀流程繁琐，初选、复选、殿选，层层筛选背后是各方势力的博弈。风险……系统只给出了冰冷的关键词：“宫廷倾轧”、“派系斗争”、“伴君如虎”。
“预演结果：建议宿主初期保持‘病弱懵懂’人设，降低周正明警惕性，便于观察信息。直接对抗或显聪慧易引猜疑，不利于后续行动。”系统冷冰冰地提示。
周照萦无声认可。
示弱，有时候是最好的保护色。
书房位于前院，格调古朴沉肃。还未进门，一股压抑的气氛便已透门而出。青黛在门前止步，低声通报：“老爷，夫人，小姐来了。”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带着疲惫的男声。
周照萦轻轻推门而入。书房内光线偏暗，紫檀木大书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正是周正明。
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前摊开着一卷明黄绢帛，想必就是选秀的旨意或相关文书。林氏则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双手紧握着帕子，眼眶微红，见到周照萦，立刻投来混合着担忧与无奈的目光。
“萦儿给父亲、母亲请安，父亲怎得还没换衣服就召萦儿过来。”
周照萦垂下眼睫，依着记忆中模糊的礼节，微微屈膝，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气短。
周正明抬起眼，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与权衡。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放缓，却难掩其中的沉郁：“萦儿身子可好些了？”
“劳父亲挂心，女儿觉得……好些了。”周照萦轻声应答，微微咳嗽了两声，更显弱不禁风。
林氏忍不住开口：“老爷，萦儿这才刚退热，身子还虚着，是不是……”
周正明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叹了口气，指向桌上的绢帛：“宫里选秀的章程已经明发了。此次不同以往，太后她老人家亲自督办，为几位亲王乃至……陛下遴选妃嫔。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及有爵之家，适龄嫡女，皆需备选，不得推诿。”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周照萦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们周家，如今的情势，你也当知晓一二。门庭若想维系，甚至……有所转机，此次选秀，是难得的机会。你是我周家嫡女，责无旁贷。”
周照萦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与茫然，怯生生地抬头，眼中迅速氤氲出水汽：“父亲……女儿、女儿怕……宫中规矩大，女儿这身子，怕是……”
“糊涂！”周正明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耐，“正是因为你身子弱，才更需寻个稳妥的依靠！难道要一辈子困在这日渐萧条的府里，将来随意配个寻常人家，连带着家族一同沉沦下去吗？”他似乎意识到语气重了，又缓了缓，“为父知道你怕。但这是圣意，是家族的希望。你……要懂事。”
林氏在一旁默默垂泪，却不敢再出声反驳。
周照萦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水光更盛，却仿佛认命般，细声细气地道：“女儿……明白了。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周正明见周照萦如此“顺从”，脸色稍霁，语气也不自主放柔和了些。
“嗯，明白就好。这些日子你好好将养，宫里会派教引嬷嬷来教导规矩，务必用心学习，不可懈怠。”他挥挥手，“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是，女儿告退。”
周照萦再次屈膝，由候在门外的青黛扶着，缓缓退出了书房。
离开书房一段距离，周照萦才慢慢直起身子，眼中的水汽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冰寒。
“系统，记录：周正明，急于借女求荣，意志坚定但压力巨大。林氏，情感牵挂但无力改变。选秀势在必行。”
“信息已记录。宿主初步应对符合‘降低威胁性’策略。建议：利用养病期，通过婢女及林氏，进一步收集周家内部及选秀相关情报，尤其是其他参选贵女背景及宫中势力分布。”
“知道了。”周照萦在心中回应。
抬头，望向被高墙切割成四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宫里的墙，比这还高吧，宫里的花，也比这更艳。”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我这个看似最弱的棋子，倒要看看，最终能在这盘死局中，走出怎样一条生路。毕竟，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命”。
回到那间奢华而压抑的闺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窥探的可能。
“青黛，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是，小姐。”
周照萦挥退了青黛，称要静卧休养。
当室内只剩下一人时，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柔弱悄然褪去。
周照萦走到窗边，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纸，落在庭院中那几株略显萧索的花木上。
周正明的急切，林氏的无奈，选秀的不可逆转……
“系统，”周照萦在心中默唤。
“调取大胤王朝近十年的朝局简报，重点关注后宫派系、亲王势力，以及礼部在其中的位置。另外，筛选周府内所有略有地位的仆从背景，尤其是与柳氏院子、外院管事有牵连之人。”
“指令确认。数据量庞大，筛选与解析需要时间。建议宿主优先获取易于接触的、更具时效性的信息。”
系统的回应依旧冰冷，但效率极高，一道无形的信息流开始在她意识深处涌动。
系统的数据库是宏观的，而细节决定成败。
周照萦明白，她需要一双，或者说几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之后的几日，周府上下皆知大小姐病体未愈，需静养，除了贴身婢女青黛和每日定时来请脉的府医，几乎不见外人。
周照萦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身体孱弱、心思懵懂、对未来充满恐惧却又不得不顺从的深闺少女形象。
但并非真的在静养。
第一着，固本。
借着府医诊脉的机会，以“心中惶恐，难以安眠”为由，周照萦状似无意地询问了些调理身体、宁心安神的方子。
周照萦问得细致，甚至对几味药材的性情、相生相克表现出懵懂的好奇。
府医只当是小姐家怕死惜命，耐心解答之余，不免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嫡女多了几分真实的怜悯。
周照萦则在心中默默记下：哪些药温补，哪些药性烈，哪些合用可致人虚弱昏沉……这些知识，在未来或许就是保命或反击的筹码。
第二着，攻心。
周照萦对青黛的依赖和信任与日俱增。
不再仅仅被动接受照顾，而是会在青黛伺候汤药或梳头时，带着几分怯生生的依赖，问起府里的“趣事”或“旧闻”。
“青黛，我病得糊涂，前几日仿佛听你提起柳姨娘院里的弟弟妹妹……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我这般躺着，倒羡慕他们能跑能跳。”
“母亲近日可还忧心？我瞧她总蹙着眉，可是家中又有难处？”
她问得天真，不涉要害，却引导着青黛将所知所见一点点倾诉出来。
从青黛口中，她得知柳氏所出的庶子周铭安不学无术，庶女周照蕊心思活络，惯会讨好柳氏和林氏；得知林氏管家权看似在手，实则因银钱拮据，常被柳氏以“开源节流”为由掣肘；得知外院几个管事中，负责采买的钱管事与柳氏娘家似有往来……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经由系统悄然记录、整理、交叉验证，逐渐拼凑出周府内部微妙的人际关系和权力格局。
第三着，借势。
林氏每隔一两日便会来看她。周照萦在她面前，总是格外脆弱，拉着母亲的手默默垂泪，说着“舍不得母亲”、“害怕进宫”之类的体己话。
从不直接抱怨周正明的决定，只是渲染自己的无助和对母亲的依恋。
极大地激发了林氏的护犊之情和愧疚感。
林氏来看她的次数更勤了，带来的消息也更多了些——虽多是内宅琐事，但偶尔也会提及周正明在朝中遇到的些许烦难，或是宫中传来关于选秀仪制的零星变动。对于了解周正明的压力来源和宫廷动向，这些信息同样珍贵。
第四着，观风。
周照萦甚至开始留意每日送来的饭菜点心、衣物用度。
她发现，这里的份例虽依旧精细，但某些时令鲜果或新巧玩意，出现得总比柳氏那边晚几日，成色也略逊。
这印证周家经济确实捉襟见肘，连表面光鲜都需精打细算。
也注意到，有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小丫鬟，每次路过她窗下时，脚步总会放慢片刻，眼神偶尔会悄悄投向屋内。
“系统，分析那个洒扫丫鬟的行为模式。”
“行为记录分析：目标人物连续四日，在固定时间段（巳时三刻）经过宿主窗外，停留时间超出正常洒扫范围平均值的27.3%。视线投向窗口频率异常。初步判断：存在受命观察或传递信息的可能性。建议：保持观察，暂不接触。”
周照萦心中了然。这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这位即将“飞上枝头”的大小姐。
时间在看似平静的养病中流逝。
周照萦像一只蛰伏的蜘蛛，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步伐依旧轻缓，但在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日渐锐利。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被动等待。在教引嬷嬷到来之前，在她不得不踏入那深宫之前，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这日午后，她对正在绣花的青黛提起：
“青黛，我恍惚记得，库房里是不是存着些母亲当年的嫁妆，里面有些旧书？整日躺着也闷，若有那游记杂谈之类的，取一两本来给我解解闷可好？莫要那些艰深的。”
她需要一些看似无害，却能拓宽她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东西。同时，她也想看看，调动库房资源，会不会引出什么有趣的反应。
青黛不疑有他，应声去了。
周照萦倚在窗边，看着庭院中斑驳的光影，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
风，似乎要起了。而她，不是那个只能随风飘摇的弱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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