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狐狸面具下,他们看不见对方的样貌,只有眼神交流。
老伯驼背坐着,默默将血在碗沿刮下,混着吊梨汤喝了下去。那双眼睛熟悉,却又不是太熟悉,又或者是时移世易,他早已经不想熟悉。
“我提醒你一句,凭你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全族被灭的事实。”
“我不做飞蛾扑火的事,我也大概猜出你讲这个故事的意图,你想让听到的人莫追往事,是吗?无论谁想做什么,结局逃不过所谓的天罚?还留下的,夹着尾巴就好。但我只是想找到我娘,老伯,你明白吗?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安心呢。”
“我不知道任何人的下落,我只知我在此处。”
似容浑身汗毛一炸,手心瞬间发了汗,她眼角抽了抽,十分难以置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同类,他居然说他不知道!
方才他在那些子虚乌有的情节中,塞了那么多真实的场景描述进去,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
她隐忍着,“那你都知道什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有一队人闯进来,毫无阻力,他们问了很多事,大部分人都被杀了,有些被带走……竖子!你不要再劝我了!你的故事毫无吸引力!赶紧滚吧!”
话说一半,那老伯突然拍桌而起,指着似容的鼻子骂了起来,“无知小儿!敢在我面前放大话?你那故事毫无起伏,毫无逻辑,无头无尾,什么都不是,一文不值,滚!”
似容很快接住了戏,“你这老东西,好没意思,我好心请你喝汤!你竟然指着鼻子骂我?还说我写的故事没意思?这么没见识,你就等着被赶出夜话楼吧!哼!”
言罢,似容甩袖,往另一边走去。吊梨汤铺的老板痴呆地望着那两人,怎么刚才还说着话的俩人,突然吵起来了,实在叫他摸不着头脑。
似容装作一个意图卖故事却没成功的小贩,扮作失意隐没在人群中,她迅速离开**集市,也没摘掉狐狸面具,在附近绕了绕,才往金府的方向走去。
**集市并不大,九天夜话楼又是这集市里最高的楼,站在楼顶的人,只要调换方向,就能看到似容的行动。
黑影从夜话楼屋顶轻盈跳下,在瓦廊之间飞速移动,跟着似容到了金府附近,见他竟然从那方小小的狗洞灵巧地钻了进去,也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神情。
很快,他原路折返,回到夜话楼的雅间,对靠在椅上假寐的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将刚才看到的细节尽数说出,“殿下,他进了金府,走的后墙外的一个狗洞,似乎是金府的小厮。”
“金府?”两个嘶哑的音节。
“是,户部侍郎金诗妄府邸。”
“我记得尚书大人,是五年前告老还乡的,户部如今都靠着这位金侍郎。”
虽已出春渐暖,他却还披着玄色大氅。一只骨节分明却瘦削的手伸出来,玄色衬得他肤色极白,甚至有些病态。他两指轻轻捏住青瓷杯,将里面的茶水倾倒了。
“还有什么人盯着夜话人?”
“殿下,那人往东北方向跑了,属下派出的人……未能追上。”
青瓷杯咔哒一声被捏碎了,“你的人?现在连个人都追不上?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平时训练了吗?”
“咳……咳咳……”他一激动,又开始咳嗽起来。
侍卫连忙拢上他的黑氅,“殿下恕罪,属下会加练的!”
似容躺在窄窄的铺盖上,怎么也睡不着,今天她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脑海里回响着夜话人的三言两语。按照他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娘可能也被带走了?或许,她现在还活着?吃的好吗,睡的好吗,也像她这样,在找她吗?
她不敢往坏处想。虽然似容知道她娘并非普通人,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想她是不是和她一样,被卖进了哪个府里,被主家这样糟践,又或者在哪做苦力活,吃不饱穿不暖,想到这些。她的心脏一阵一阵揪起来痛。想象赋予她无边的恐惧和痛苦,痛得厉害,她死死掐住心口薄薄的皮肉,以身体的疼痛缓解心里的痛苦。
那种痛苦忽然让她浑身一震,耳内一阵躁动的声音,接着,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醒了,然后炸开来,像水滴入深潭,一圈一圈漾开,密密麻麻的痛苦忽然全部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浑身舒畅,一种宛如回到襁褓的舒服。
借着朦胧的光,她举起手,看着自己手心碎瓷剜开的伤口,隐约之中,似容似乎感觉到血痕正在长合。
整个人的感觉都怪异起来。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一阵恍惚,外面天蒙蒙亮了,再过一会儿,鸡打鸣,她又要爬起来,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落里磋磨了。
自从献上代嫁的计策,金原舒对她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先是匀了个单独的小偏房让似容住进去,一日三餐给她单独的,甚至还加了大补的汤药。
似容抓着机会就哭哭啼啼地向金原舒表达无上的感激之情,情真意切,说着愿意为金原舒当牛做马之类的话。
金原舒拿鞭子抵起她下巴,蛇信一般冰凉纤弱的手指摸着似容光滑的脸颊,如今她看到这张与她有几分相似的脸,是一点都不觉得讨嫌了,甚至有几分庆幸,幸好当时没有毁掉这丫头的脸。
她很满意地笑了笑,“小容,什么事都会为我做么?”
“当然,小姐对我这么好,为小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金原舒将她扶起来,“你跟我来。”
她将似容带到夫人院里,似容远远瞥见堂内坐着的金诗妄。这五年间她见到金诗妄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如此,她对样貌上的记忆向来是过目不忘的。金诗妄又胖了不少,看来这几年吃的油水不少。
“爹!娘!”
“乖乖来了,快到娘身边来坐。”
似容站在堂下,一脸老实,恭恭敬敬跪下,“老爷,夫人。”
两道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小舒,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丫头?叫什么来着?”
似容趴跪着,听金原舒回答,“爹,就是她,叫似容。”
“似容,你抬起头来,叫我爹娘看看!”
似容支起上身,微微抬起头,视线低垂着,显出一副乖顺的样子。
“竟然真的与你有几分相像?”金夫人有些惊讶,“我怎么从未在府里见过她?”
“娘,她粗鄙卑贱上不得台面,只在我院子里伺候,一直是粗使丫头,她是五年前表哥送我的,无父无母,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了,怎么样?是不是正合适?”
“嗯,嗯,我看很合适。”金诗妄开口,金夫人语气也很欣喜,跟着应和,“到时我请化妆厉害的嬷嬷来,定然无人能看出来,我的乖乖女哟,绝对不能嫁给一个病秧子受苦。”
似容可太知道这一家子在谋划什么了,她装作一副蠢笨样,一言不发,只知道听主子的话,她长期以来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的,也正是这副样子。金原舒从不在这些方面怀疑似容,她千金慧体,只当下人都蠢笨如猪。
“小舒,过几日长公主殿下要来府里做客,一是商量商量婚事,二来殿下想看看你,当年你还是襁褓婴儿时,长公主曾经见过你,这一眨眼,你便长这么大了。”
金夫人抚了抚金原舒的鬓边发,满眼温柔,“到时你别害怕,不用说话,待在爹娘身边就行。”
金原舒腻在她娘怀里,点了点头,“小容,你出去等我。”
似容出门站在一旁,里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说话声尽数收进耳中。
天下父母哪有不为子女考虑的,而为自己子女考虑的时候,哪里还会看到别人,他们只当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只是随意利用的东西。
似容在心里轻轻叹气。
她现在有什么呢,她只能赌,赌这是个机会。
如果那位纯王爷真是煞星,她挡不住,死便死了,她试过了,也无怨尤。若是侥幸活下来,能争取到什么,她就要竭尽全力往上爬,想方设法找到新的靠山,然后找到母亲。情况总要比继续在这个人面兽心的金原舒身边呆着要强。
这样想着,她眼神冷了两分。
那次和夜话人说过话之后,似容按照往常该他出场的时间去了九天夜话楼。
在开场不久前,九天夜话楼的掌柜突然通知今天那位夜话人不上台了,而且以后都不会上台了,万众瞩目的欢呼声顷刻变成了骂声。
似容脑海里浮现出诸多不妙,情急之下,她冒险溜进了后台。偷偷寻摸了大约一柱香,始终未发现驼背夜话人的身影。
她侧目看向走廊尽头,那边有个人影定在一旁,她蹑手蹑脚往前试探了几步,那人影便闪身反逃,似容连忙冲向尽头,目光只逮住一块黑色的衣角。
似容贴着墙壁,缓慢地往前挪动,到了新的尽头,她扯起衣摆往前挥了挥,反复试探了几次,确认没有什么暗箭,才蹑手蹑脚地转过去。
不远处,有扇开了一半的房门,虚虚实实,似容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却被这种看不清牢牢抓住了心神。
还有两步距离时,透过门缝,她终于看清里面小桌边侧坐着的人影,那人单手撑着脑袋,看面具和身形,就是那位夜话人。
可似容后颈的鸡皮疙瘩开始疯狂往外冒,总觉得,里面有什么危险在等她。一股恶寒从心底生发,她浑身一颤,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此刻,大厅里早已有新的夜话人顶场了,应该有不时爆发出的笑声、呼声。可她耳边的声音像蒙上了一层纱,安静到诡异,连脚步声都没有。
似容目光下移,夜话人右手贴在腿侧,食指和中指合拢,指向似容后方的方向。
她头皮一炸,心底暗道一声“不好”,撒腿往后跑,一把推开那扇门,灵敏闪进,又迅速反锁上了房门,环视一周,墙边有窗。
上次见面之时,那夜话人果然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而且对方也知道自己和他有接触,想用他做鱼饵钓她这条鱼。看他刚刚那个状态了,估计是被迷晕了,又或者已经死了也未可知。
难得他有心,还为似容留了一条生路。
她脑子里发散着夜话人可能惹上的人,一边谨慎地推开窗,观察着窗外的情形,准备跑路。窗外有条小路,正联通着那日和夜话人碰面的羊肠小道。
似容贴墙活动,正准备翻窗,鼻息间突然嗅到一股十分奇异的香味,又像是花香,又像是药香,好像还夹着什么菜肴的卤香,她实难忍,咽了口唾沫,一时不察多吸了几口,立即有些头晕。
等她意识到那并非什么香味,而是迷药,已经来不及了。
跨坐在窗台上,一条腿已经迈出去的似容两眼一翻、浑身一瘫,倒回了房间。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了两道脚步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