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的早餐桌，永远像一场无声的舞台剧。而江安锦，无疑是舞台中央那个浑身洒满追光的主角。
“安锦，乖，再吃一口这个蛋白。”二哥江説苏将一小块剔得干干净净的蛋白放进江安锦的碟子里，语气温和得像在哄一只容易受惊的雀鸟。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是严谨与呵护的象征。
“吃完哥送你上学，顺便给你买了新出的游戏卡带。”大哥江郁南放下平板，冷峻的眉眼在看向小弟弟时融化少许，指尖残留的红酒气息混合着雪松的冷冽，构成权威的宠溺。
“哇！谢谢大哥！三哥你看！”江安锦欢呼，像只快乐的小松鼠，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周身散发着甜腻的草莓味沐浴露香气。他灵活地窜到江米兰身边，展示着新得的宝贝。
“哎哟我家小宝贝就是讨人喜欢！”江米兰揉着江安锦软乎乎的头发，咋咋呼呼，身上还带着昨夜鏖战的可乐甜腻气，“晚上哥带你大杀四方！”
被无形屏障隔开的观众席角落，江淮安安静地咀嚼着吐司。他穿着熨帖的蓝白校服，身姿挺拔，眉眼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的少年，唇色是天然的嫣红，只是没什么血色。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身上有一股很淡、很干净的青柠气息，像清晨沾着露水的果园，在这片被草莓甜香、消毒水、红酒和可乐混合占据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且极易被忽略。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情会有不同的对待。比如，江安锦不喜欢吃蛋黄，哥哥们会耐心哄劝，或者帮他吃掉。而他不喜欢喝牛奶，只是轻轻推开了杯子，大哥便会看过来，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淮安，不要挑食，牛奶有营养。”
他会默默地再拿回来，小口小口喝完。胃里有点不舒服，但他不会说。因为说了，大概也只会得到一句“牛奶是好的，习惯就好”，或者更糟，引来对江安锦饮食更精细的关照作对比。他不懂这叫“区别对待”，只觉得像是一种……固定的程序。而他，似乎被设定成了“不需要特殊关照”的模式。
“我吃好了。”江淮安放下杯子，声音清淡。他起身，拿起一旁的书包。动作间，腰腹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软感，让他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平静。这感觉从那个昏暗的小巷之夜后，就时常出现，像身体内部一个坏掉的开关，时不时自行启动。他不理解为什么，只是习惯了忍受。
“四哥，等我一起！”江安锦嘴里还含着食物，含糊地喊道，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卡通书包。
江淮安停下脚步，在原地等着。他看着江安锦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被哥哥们围着擦嘴、整理衣领、塞水壶。那根总是翘着的呆毛，此刻因为忙碌而兴奋地摇晃着。
江淮安头顶也有一根不听话的呆毛，只是它通常安静地耷拉着，像主人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只有在极其放松或对着真正喜欢的东西时，才会悄悄立起来。比如，现在他的目光，就不自觉地被江安锦书包上那个新挂的、毛茸茸的草莓熊钥匙扣吸引。
毛绒绒……他想。他房间里那个几乎占半张床的旧毛绒熊，才是他每晚真正拥抱的伙伴。看到毛绒玩具，他会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变得软软的。但这种感觉，他从未对人言说。高岭之花怎么会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呢？大家大概会这样觉得吧。
“走吧，四哥！”江安锦终于收拾妥当，蹦蹦跳跳地过来，很自然地想去拉江淮安的手。
江淮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任由那只温暖、带着草莓甜味的小手抓住了自己微凉的指尖。触碰的瞬间，一种过电般的微妙感觉从指尖窜起，让他身体微微僵了一下。自从那次之后，他似乎对触碰……更敏感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规避。
去学校的车上，江安锦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谁和谁又闹了笑话，哪个老师今天穿了件很奇怪的衣服。江淮安大多时间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他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江安锦会对这些琐事抱有如此大的热情。他的大脑像一台处理信息方式有些奇特的计算机，更擅长处理具象的、逻辑性的东西，比如数学公式，或者……观察刀面反射的光影扭曲规律。对于复杂的人际互动和情感波动，他总是慢半拍，甚至无法解码。
就像他不理解，为什么那天晚上，他给每个哥哥打了那么多电话，却一个都没有接通。他当时只是很痛，很害怕，身体里发生着陌生而可怕的事情，他想找人求救。后来不痛了，甚至……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感觉，但他更困惑了。
第二天，他轻描淡写地用“大冒险”掩盖过去，看到哥哥们明显松了口气、转而继续围着“不小心吃错东西”的江安锦转时，他更加确认了一点：他的事情，不重要。或者说，不需要被知道。
这样也好。他习惯了。只是身体偶尔会提醒他那个夜晚的存在，比如现在，坐在车里，轻微的颠簸也能让那股隐秘的酸软感再次浮现。
到了学校，两人同班。江安锦立刻被一群同学围住，像众星捧月。江淮安则独自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拿出下节课要用的书。他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同学心里的高岭之花，成绩优异，容貌出众，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墙，无人能真正靠近。
有几个女生红着脸偷偷看他，窃窃私语。江淮安能感觉到目光，但他不太明白那些目光里包含的羞涩和憧憬。他只觉得……被注视得有点不自在。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空茫。
课间，他看见江安锦和同学们在走廊里笑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充满活力。他靠在墙边，安静地看着。江安锦跑过来，脸上因为运动而红扑扑的：“四哥，一起来玩嘛！”
江淮安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玩吧。”
他看着江安锦跑远的背影，那根活泼的呆毛在阳光下一跳一跳。然后，他无意间瞥见走廊墙壁上悬挂的消防栓玻璃箱，箱体表面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他盯着那个扭曲的、不真切的影像，看了好一会儿。就像他有时会盯着餐刀刀面上自己的倒影一样。他觉得这很有趣，一种扭曲的、不属于常规认知的趣味。
没有人知道，这位清冷孤高的校园男神，内心世界里充斥着对毛绒玩具的隐秘渴望、对寻常社交的迟钝理解，以及一种近乎荒诞的、对世界独特运行方式的观察。
放学铃声响起，江淮安收拾好书包，依旧安静地等着江安锦。今天江安锦似乎和同学有约，让他先回去。
独自走在回那座巨大宅邸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家玩具店的橱窗，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橱窗里，有一只巨大的、雪白的毛绒羊驼，眼睛乌溜溜的，看起来无比柔软。
江淮安停住了脚步。
周围是喧嚣的车流和人声，但他仿佛都听不见了。他的目光牢牢地被那只羊驼吸引。阳光下，他那根总是耷拉的呆毛，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极其缓慢地……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像一座渴望温暖，却不知如何靠近的孤岛，短暂地，迷失在一片毛绒绒的幻梦里。
直到天色渐暗，橱窗里的灯亮起，他才恍然惊醒般，微微颤了一下睫毛，低下头，拉紧了书包带子，继续朝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寥。
青柠的气息，渐渐消散在傍晚微凉的风里，与远处宅邸飘来的、温暖的草莓甜香，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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