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一弯沙泉旁,月光温柔地漫过起伏的沙丘,幽暗的泉水在他面前无限延展,又在他足下归于沉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这地方陌生得近乎虚幻,却又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夜风掠过耳畔,带来细微的沙鸣,恍惚间,他听见身旁有人在说话。可当他凝神去听,那声音又消散在无边的风声里。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泉水,水面荡开涟漪,刺骨的冷意将他从混沌的梦境中抽离……现实与虚无的界限在醒来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案头铜镜静卧匣中,乍泄一线清辉。玄英披衣移步案前,但见镜面龟纹纵横,破碎的晶体折射出清亮棱光,似有无数灵息正在冲破禁制,自裂罅中迸射而出。
“嗯?这是……”
玄英抬手轻触镜面,源源不绝的灵力顺着经脉游遍周身,伴随着天地倒悬的失重感,他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雨打空阶,天色未晓。
听着床上传来的呼吸声,玄英的眸色渐复清明,睡意全消。
这里不是他的起居室。
借着燃符的微光,玄英寻到了房里的烛台。烛芯点亮的瞬间,他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四四方方的驿舍。
房间不大,修饰简单,一眼就能望到头。隔着床帏,有人在榻上侧卧而眠,薄衾搭在腰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怎的,玄英脑中有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想。
他缓步走到床沿,目光如羽毛般轻柔地掠过那人微蹙的眉峰、汗湿的鬓角,最后停驻在玉白的脸颊……悬在半空的心就这么落回到原处。
躺在床上的,是那个潮京来的锦年少卿。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真够荒唐的。
他忍不住想。
就在玄英转身欲离的刹那,忽感后背寒凉。
他回眸望去,惊见塌上之人睁着眼睛,人不知何时已醒了,一双眸子清凌凌地映着烛火,但不知为何没有作声……
夤夜私闯,该当说一句抱歉。可眼下玄英只感到口干舌燥,连个解释也没有。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容衣倏地坐了起来,赤足踩到地上。
“少游兄,是你吗?”
那日结契后梦魂之境坍塌,原以为此生不复见,没想到重逢的日子来得这样快。
玄英怔了怔,猜想容衣是将自己误认作他人,本欲开口澄清,却一眼看到了容衣佩在腰间的锦囊,当即起了试探之心。
“这锦囊……你一直戴在身上?”
“嗯?你说过只要将它贴身佩戴,便能随时知晓我人在何处。”大抵是身子虚弱的缘故,容衣素来疏冷的性子,此刻竟也显出几分依赖来,说话都透着软,“我这几天病得很严重,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用,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生病。”
容衣缓缓点头,喃喃道:“有个郎中说我是沾染了邪祟,被魇住了生魂,他,他还想抢走你送我的东西。”
玄英猛地一惊,追问道:“他想抢你的锦囊?”
“不,是那枚骨玉。”容衣说着将骨玉从贴身内袋取出,摊在掌心里给玄英看,“他说这是招阴铃……可你说过,这是玄门信物,怎么可能会是凶煞之物呢?”
玄英胸口起伏剧烈,万千思绪化作轻声一句:“如果我没记错,送你骨玉的是玄门宗主。”
容衣怔愣片刻,饱含歉意地开口:“你说过,你的魂身不能与这个时空的本真同时存在。现世的你我本不该有交集,但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到潮京,我太想帮我父亲了……现在看来,我好像把一切搞砸了……”
“你是说,我与玄门宗主,是存在于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
“你指点我父亲到鬼市寻人,那宗主又与你面容肖似。若非同一人,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
玄英久久注视着容衣,想从他眼里找出一丝破绽。可他的身弱之症又不像有假,倘若真如他所说,锦囊与骨玉都是自己送出的,那倒是解释得通了——阴阳逆顺不同途,相生为吉相克凶。纵是天材地宝,也断难同境依存。
“那郎中说得没错,骨玉确实容易招阴。但这枚骨玉已涤尽秽气,又常年被灵脉温养,有固守元神之效,正合你用。不过嘛……”
“什么?”
“满则招损,这个锦囊与骨玉阴阳相刑,互蚀之下恐伤及根本。为保万全,只能择其一。”玄英顿了顿,未尽之言终于吐出,“……不如将锦囊物归原主,或可转危为安。”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容衣几乎没有一丝迟疑,指尖在绳结处转了三转,竟是将锦囊抽开,取出里面的符纸后,又将骨玉放了进去。
“有问题的不是锦囊,而是这叠符纸,你拿回去吧。”
容衣言辞坦然,玄英却陷入诡异的沉默。
他兀自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待心底那阵蚁噬般的瘙痒平复,才从喉间挤出个沙哑的字:“好。”
然而等玄英接过符纸,其上朱殷的敕令却叫他神色骤变。
“血咒?”
“怎么?”
“当初赠你锦囊,你可记得我还说了些什么?”
容衣没有多想,只道:“你说危急时刻焚毁此物,能护我周全。”
另一个“自己”在撒谎。
以血铸咒,必饮人命,一旦焚毁威能非同小可。中咒者三魂蚀骨,不死不休。
可是,为什么?
玄英想不通其间关窍,又不便暴露真实身份,无奈冒昧一问:“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你没有告诉我。”容衣不满地小声嘟囔,“你说你来自未来,又叫我跟你结什么魂契……你这次来,是要带我走吗?”
“你说什么?魂契?”
玄英不免扪心自问——血咒与魂契,这两样东西是能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么?更何况……双魂缔连,契灵对生,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容衣终于从眼前人震惊的反应里读出了些许不寻常,他的神经倏然绷紧,眼神也警惕起来。
“你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莫非你……不是少游兄?”
玄英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你是玄门鬼主……”
容衣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有些害怕地退回到床榻之上,脑海里乱糟糟的。
一时间,彼此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空气粘稠得能听见对方心跳。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玄英直觉不能再在这个房间待下去了。他必须好好厘一厘,那个来自未来的“自己”,究竟在这段时空悖论里埋下了什么线索。他想出去冷静片刻,却发现门打不开了。
“上锁了?”
“……”
容衣显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声不吭地下榻走到房门前,用手去勾门的插销,勾了几下没勾着。
玄英朝容衣走近了一步,容衣以为他要越过自己去碰门闩,结果……手被握住了。
“不必白费力气了。这里被人用魂幡下了禁制,阵眼就在你身上。”
虽已察觉出端倪,但玄英不敢轻举妄动。
“没有破解之法吗?”
“……有。”
“嗯?”
似乎是在疑惑玄英为何没有继续说下去,容衣转过身来,赫然发现两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贴得很紧。
“魂随幡动……只要杀了你,禁制就会消失。”
“你刚刚说,不会伤害我。”
玄英见他没有被自己吓倒,不觉轻笑出声。
“我想,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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