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驶入了一条看似平静的河道。纪瓷坚持着她的情绪日记,尝试着更坦诚地与林薇交流,甚至和顾怀安开始了更像普通情侣的、带着探索意味的约会——看电影时不再全程紧绷,散步时能偶尔分享工作中的趣事,在书店角落共享阅读时光时,也能感受到一种静谧的陪伴而非压力。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新的、脆弱的平衡,如同呵护一件刚刚修复、黏合剂尚未完全固化、需要极度谨慎对待的瓷器。
然而,她深知,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成长从来不是线性向上的,它充满了反复和意想不到的陷阱,尤其是在她最熟悉、也最赖以建立自我价值感的领域。
考验很快以她最敬畏也最渴望证明自己的方式降临。
市博物馆正式委托她修复一件极为珍贵的北宋汝窑天青釉盏。这不仅是一项殊荣,是业内对她技术的极大认可,更是一座沉甸甸的、足以让任何修复师感到压力如山的大山。汝窑,以其“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温润釉色、“寥若晨星”的珍稀存世量和至高无上的美学地位闻名于世,其修复工作要求之高,近乎苛刻,容不得半点闪失。
当她从特制的、内衬柔软丝绸的保存箱中,戴着白手套,极其小心地取出那件残器时,呼吸都为之一滞。盏身碎裂成七八块主要残片,边缘锋利如刃,记录着某种惨烈的撞击,仿佛能听到它破碎时那声无声的哀鸣。更棘手的是,其中一块关键残片上,带着一小片极其难得的、如同冰晶自然绽开般的冰裂纹开片。这几乎是汝窑的灵魂所在,是时光与窑火共同创造的、无法复制的神来之笔。如何在对齐粘接的同时,不损伤这天然去雕饰的纹理,不让现代黏合剂玷污这份古朴的天成之美,是摆在面前最大的、也是最令人敬畏的难题。她纤细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碎片,感受到的不仅是技术的挑战,更是一种与古老灵魂对话的巨大压力。
她投入了全部的心神,近乎忘我。查阅大量文献,比对同时期汝窑残片的显微结构照片,反复试验不同黏合剂的配比、固化温度、流动性,甚至在显微镜下观察分子级的结合情况。她几乎住在工作室,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与顾怀安约定的晚餐,甚至忘记了记录情绪日记。那种熟悉的、试图用极致的专业和完美来证明自己价值、来获取内心安全感的旧有模式,再次悄然掌控了她。她将自己逼到了极限,仿佛只有完美地修复这件国之瑰宝,才能配得上顾怀安的珍视,才能证明自己并非那么“不够好”。
压力与日俱增。在第三次尝试拼接那片带着 delicate 冰裂纹的残片时,看着黏合剂再次在完美的开片边缘留下了一丝几乎不可见、却在她高度聚焦的眼中无比刺眼的、微乎其微的痕迹时(这痕迹或许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存在),一直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巨大的挫败感和排山倒海的自我怀疑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
“我不行……”
“我根本配不上这份委托……”
“他们会失望的,所有人都会发现我其实没那么厉害,只是个徒有虚名的……”
“顾怀安……他如果看到我这么没用,连最擅长的事情都做不好……”
那些被她用理性暂时压制下去的、深植于心的负面念头,此刻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如同恶毒的诅咒。她猛地将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的修复针扫落在地,发出刺耳清脆的声响。然后,她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风中凋零的叶子。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凄凉,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躲在房间里,害怕让父母失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小女孩。向外寻求认可,向内苛求完美,这条熟悉又痛苦的老路,她走得如此熟练,却又在此刻感到无比的疲惫与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工作室外传来轻轻的、熟悉的敲门声,然后是顾怀安温和的声音:“纪瓷?我带了晚餐。”他记得她最近沉迷工作,可能又会忘记吃饭。
她慌忙擦掉眼泪,深吸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但红肿的眼睛、狼藉的地面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绝望气息,出卖了她。
顾怀安推门进来,目光迅速扫过地上的工具和她的脸,眼神瞬间了然。他没有惊呼,没有追问“怎么了”,甚至没有立刻去收拾残局。他只是将带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食盒放在一旁干净的工作台上,然后走到她面前,平静地问:“是修复遇到困难了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像定海神针,试图稳住她翻涌的情绪。
他的平静奇异地安抚了她即将再次决堤的情绪。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块冰裂纹……我弄不好……第三次了……我总是搞砸……”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技术上的难点,但顾怀安听出了话语底下那份更深层的、对自我价值的恐慌和濒临崩溃的信念感。
他没有给出任何技术建议,那不是他的领域,他尊重她的专业。他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沉默地陪伴着,给予她此刻最需要的存在感,而非指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沉稳如旧:“纪瓷,你还记得你分享会上,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说的话吗?”
纪瓷怔住,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她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黑亮,却也格外脆弱。
“你说,‘最高明的修复,不是掩盖和遗忘,而是理解与接纳。是承认破碎发生过,然后用技艺和耐心,赋予它继续存在、甚至因此更具独特美感的勇气。’”他一字不差地、清晰地复述了她当时的话,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看进她混乱的心底,“这句话,现在,能不能先对你自己说一遍?”
如同暮鼓晨钟,重重地、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穿透了所有的自我否定和恐慌。
她一直以来,都在学习如何修复器物,如何接纳器物的不完美和历史痕迹,却从未想过,最需要被理解、被接纳、被温柔以待的,是她自己那颗因为恐惧而破碎过、蜷缩起来、此刻正备受煎熬的心。她对自己,远比对待任何一件古物都要苛刻。
她看向工作台上那堆冰冷的、仿佛带着嘲讽的汝窑碎片,又看向身边这个目光温暖而包容、始终稳定的男人。她一直在害怕让他看到自己的“失败”和不完美,却忘了,他或许从未期待她是一个“完美”的、从不失手、无所不能的修复师。他期待的,是一个真实的、会脆弱也会挣扎、但拥有跌倒后爬起勇气的纪瓷。
内心的风暴,在这一刻,渐渐平息。一种奇异的 calm 取代了之前的狂躁。他不是来拯救她的,他是来提醒她,运用她自己已有的智慧。
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抹去残留的泪水,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去拼接,没有带着那种“必须成功”的执念。而是拿起那块带着 delicate 冰裂纹的残片,在灯光下反复观察,不再带着挑剔和焦虑的目光去寻找瑕疵,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审视和理解,去感受它的脉络,它的独特,它的历史。她接纳了这次修复的极高难度,也接纳了自己可能再次失败的可能性,但这不代表放弃,而是以一种更从容、更尊重规律的心态去面对。
几天后,当纪瓷经过无数次冷静的尝试和思考,终于找到一种利用极其精微的、可控的局部加热来辅助定位的方法,成功将那片带着冰裂纹的残片完美贴合,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开片原有的灵气时,她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深沉的、来自内心的平静和满足,一种与器物、与自身达成和解的安然。
她看着那盏在手中渐渐重聚、仿佛被赋予新生、釉色温润如玉的天青釉盏,那些在特定光线下若隐若现的、金色的黏合痕迹在釉面下如同岁月留下的独特脉络,她没有试图去完全掩盖它们,她选择让这次修复,成为这件珍贵器物历史的一部分,如同伤疤,记录着破碎,也见证着重生与坚韧。
她拿起笔,在新的情绪日记上郑重写下:
·触发事件:汝窑修复关键步骤多次失败,引发强烈自我怀疑。
·情绪感受:挫败、恐慌、自我否定、巨大压力。
·觉察与接纳:我接纳我的技术存在局限和挑战,接纳我在极致压力下的恐慌和脆弱。这很正常,不代表我无能。
·积极行动与转念:我选择了暂停、寻求方法,并运用智慧(局部加热法)最终解决了问题。我看到了自己的坚韧、学习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新的认知:完美不是目标,完整的接纳(接纳挑战、接纳不完美、接纳自身情绪)才是真正的力量。真正的修复,始于对自我的接纳。
合上日记本,她给顾怀安发了一条信息,语气平静而温暖:
「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喝茶,用我修复好的杯子。」
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他带来的光亮,或在黑暗中等待救援。她开始尝试着,自己点燃一盏灯,并用这灯光,去照亮彼此前行的路。这盏灯的名字,叫做“自我接纳”与“内在力量”。
(第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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