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瓷与顾怀安的关系,在经历了那次主动的“独处考验”后,仿佛驶入了一片温暖而平稳的海域。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更深层次的默契,无需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彼此未尽的含义。纪瓷开始允许自己更松弛地沉浸在这段关系里,甚至开始想象一种更长久的未来。她几乎要相信,内心那片曾经风雨飘摇的旷野,终于迎来了持久的晴朗,那些盘踞在根基深处的顽石,也已被爱和自省悄然风化。
然而,生活总是擅长在不经意间投下巨石,搅动一池春水,考验着看似坚固的堤岸。
一个寻常的周末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纪瓷和顾怀安各自占据阅读区的一角,她翻阅着最新的文物修复期刊,他则在核对新到的书单,空气中流淌着咖啡的香气和宁静的陪伴。风铃清脆地响起,预示着客人的到来。
纪瓷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风衣、身姿婀娜挺拔的女人推门而入。她有一头打理得极具层次感的栗色短发,妆容精致却不显刻意,眉眼间带着一种都市精英的干练与自信。她的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过,随即精准地捕捉到在书架间站起身的顾怀安,脸上瞬间绽放出明亮又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娇嗔笑容。
“怀安!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顾怀安闻声回头,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一种纯粹而熟稔的喜悦,那种喜悦,是见到久别老友时才会自然流露的神情。“苏玥?”他放下手中的书单,迎了上去,“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之前联系不是说下个月项目结束才回国吗?”
“提前搞定了,给你们个惊喜呀!”名叫苏玥的女人快步走上前,极其自然地张开手臂,与顾怀安来了一个短暂却无比熟稔的拥抱,手臂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纪瓷坐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期刊,指尖却微微发凉。这一幕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表面的平静。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呼吸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那个女人,太耀眼了。不仅仅是漂亮,更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被这个世界精心滋养和认可过的自信与落落大方。她和顾怀安之间那种流畅而亲昵的互动,是经过了漫长岁月沉淀才能拥有的、几乎成为本能的熟稔。纪瓷看到她轻轻捶了一下顾怀安的肩膀,笑着抱怨:“你这人,我回来都不说去机场接一下?太不够意思了!”而顾怀安则笑着摇头解释,眼神里是纪瓷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着无奈与纵容的暖意,那是一种对“自己人”才有的放松姿态。
那是他的过去。一段她完全不曾参与、也无法触及的、充满了共同记忆和紧密连接的过去。像一本装帧精美却对她紧紧闭合的书。
“这位是?”苏玥的目光终于轻飘飘地落在了纪瓷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种不易察觉的、快速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与环境的匹配度。
顾怀安侧身,很自然地引介,语气平和:“这是纪瓷,我的女朋友。”然后他转向纪瓷,声音下意识地放得更温和了些,“瓷瓷,这是苏玥,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一个大院长大的。之前一直在国外做建筑设计,很厉害的建筑师。”
女朋友。他介绍得很坦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被认可的郑重。
可纪瓷却感觉那个称呼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如此……缺乏说服力。在苏玥那带着审视的目光和与顾怀安之间牢不可破的过去面前,“女朋友”这三个字,仿佛成了一个临时搭建的、摇摇欲坠的标识。
“你好,纪小姐。”苏玥微笑着伸出手,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精心保养的痕迹。她的目光在纪瓷素净的脸上和简单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快速读取信息,随即又转向顾怀安,语气带着一种圈内人的熟稔打趣道:“行啊顾怀安,终于开窍了?找了个这么……安静的女朋友。跟你这闹腾性子倒是互补。”
“安静”这个词,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软刀子,精准地、不偏不倚地戳中了纪瓷最敏感的痛处。在苏玥那耀眼夺目、谈笑风生的光芒对比下,她的内向、她的慢热、她偶尔的疏离,仿佛都成了一种上不得台面的缺陷,一种无法融入他们那个热闹世界的格格不入。
纪瓷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与苏玥轻轻一握,触手是一片温润的冰凉。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那座刚刚重建起雏形的城墙上,古老的警报系统再次凄厉地、不顾一切地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恐惧。
巨大的、熟悉的、几乎让她手脚冰凉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她害怕竞争。从小到大,她最不擅长的就是被放在明处比较。她害怕在顾怀安过去那段完美无瑕、闪闪发光的青梅竹马情谊面前,自己这个后来者、这个内心布满裂痕、需要小心翼翼修复自身的“残次品”,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笨拙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她害怕顾怀安会通过苏玥这面清晰的镜子,骤然醒悟,发现像苏玥这样阳光、自信、事业有成、与他拥有无数共同记忆和圈层的女性,才是更符合逻辑、更适合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对”的人。
而她纪瓷,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一个在他人生稳定期出现的、略显特别的过渡品。
接下来的时间,对纪瓷而言,成了一场无声的、极其煎熬的酷刑。苏玥显然对顾怀安的生活和社交圈了如指掌,她熟稔地提起他们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结果被家长揪着耳朵训的糗事,说起某个共同朋友最近离婚的狗血八卦,甚至以一种带着亲昵的抱怨口吻说:“阿姨前天还跟我视频呢,念叨我比念叨你这亲儿子还多,让我赶紧回来管管你,别整天泡在书堆里变成老古董。”
顾怀安也笑着回应,气氛融洽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将纪瓷牢牢地隔绝在外。她沉默地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他人私人聚会的、多余的旁观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几次试图鼓起勇气加入对话,嘴唇翕动,却发现自己干巴巴的语言在苏玥那流畅活泼、充满感染力的谈吐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如此不合时宜。她每一次试图靠近的努力,都被内心那个尖锐而刻薄的声音无情地打压下去:“看吧,你根本不属于这里,你不像她那样了解他的所有过去,你不能让他那样毫无负担地开怀大笑。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了解他什么?”
回避的机制开始在她体内疯狂地运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想要逃离,立刻,马上!她不想待在这里,像一个等待被评判的展品,被放在聚光灯下与一个近乎完美的参照物进行残酷的比较。她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潜在的、几乎可以预见的“失去”一步步变成现实。那种等待判决的焦虑,比直接被抛弃更让她恐惧。
当苏玥终于因为约了其他朋友聚会而起身离开,书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顾怀安似乎松了口气,送走苏玥后,转身想对纪瓷说什么,嘴角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却对上了她那张血色尽褪、紧绷得如同大理石般的脸。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关切地走上前,眉头微蹙,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触她的额头,探测温度。
纪瓷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一缩,极其迅速地避开了他的碰触。这个动作如此明显,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让顾怀安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消失。
“我……我有点累,想先回去了。”她猛地站起身,声音低沉沙哑,视线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某条缝隙,不敢与他对视。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立刻躲回自己的工作室,躲回那个完全属于她的、安全可控的、没有苏玥耀眼身影、没有无处不在的比较、没有潜在抛弃威胁的封闭世界里去。只有在那里,她才能重新呼吸。
“纪瓷,”顾怀安察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异常,不是简单的疲惫,而是一种……封闭。他试图沟通,语气带着安抚,“是因为苏玥吗?她只是我很多年的老朋友,从小就像个假小子,性格比较外向直接,说话可能有时候不过脑子,但她真的没有恶意。她就是那样的人。”
“只是朋友”?
纪瓷在心里无声地、尖锐地反驳。那种流淌在彼此间无需言说的默契,那种举手投足间的亲昵自然,那种对彼此生活深入肌理的了解,怎么可能仅仅是“只是朋友”?他的解释在她被恐惧填满的认知里,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掩饰,是为了维持表面和平而说的场面话。
“我知道。”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用力攥紧了自己的帆布包带,指节泛白,“我只是真的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不再给他继续追问或解释的机会,几乎是脚步虚浮地、带着一种仓皇的狼狈,绕过他,快速地、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书店,将一室温暖的灯光和顾怀安带着困惑与担忧的目光,统统甩在了身后。
那天晚上,顾怀安给她发了几条信息,询问她是否到家,身体有没有好点,最后一条是:「如果是因为苏玥,我们可以聊聊,别自己胡思乱想。」
他还打了一个电话。
纪瓷蜷缩在工作室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坚硬的墙壁,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执着地闪烁着,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映照出她泪流满面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的脸。心脏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仿佛被无数细小的冰凌刺穿。她没有勇气接起。她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从他或许依旧温和的语气里,听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比,或者……一丝因她“小题大做”而产生的不耐烦。
她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些可怜的安全感。熟悉的自我怀疑和灾难性的负面预测,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将她彻底淹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彻底。
“看吧,这才是他那个世界里,正常、健康、优秀的女性。”
“你算什么?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和破碎器物打交道的怪人。”
“他迟早会清醒过来,会发现苏玥那样的人才是在各方面都与他匹配的、应该携手一生的人。”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现在就放手,至少……至少不会在将来被明确告知‘你不如她’时,输得那么难看,那么毫无尊严……”
在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下,她颤抖着手指,摸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记录着“不合适理由”的加密文档。幽蓝的光照亮她湿漉漉的脸庞。她盯着那寥寥几条之前记录下的、几乎要被爱意覆盖的字迹,然后,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添加了新的、血淋淋的一条:
「5. 他拥有一个我永远无法参与的、闪闪发光的过去,和一个在各方面都与他如此匹配、堪称完美的青梅竹马。我永远无法成为苏玥那样的人,也永远无法抹平那段我缺席的漫长岁月所带来的差距。」
她耗费了巨大心力才一点点构建起来的、那脆弱而珍贵的内心平衡与刚刚萌芽的自信,在名为“苏玥”的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不堪一击,瞬间崩塌,碎片四溅。而这一次的反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致命,因为它精准地击中了她最核心、最原始的恐惧——
她害怕自己,根本不值得被坚定地、唯一地选择。尤其当有一个“更好”的选项出现时。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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