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里的逃离,像一场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回到工作室,反手锁上门,纪瓷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巨大的、熟悉的恐惧如同实质的藤蔓,从心脏深处疯狂滋长,缠绕收紧,几乎让她窒息。眼前反复闪现的是苏玥明媚的笑容,是她与顾怀安自然拥抱的身影,是他们之间那种密不透风的、她无法插足的熟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书店里咖啡与书香混合的温暖气息,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阵反胃。
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屏幕上“顾怀安”三个字执着地闪烁着,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着她的心。每一次铃声响起,都在她紧绷欲裂的神经上重重一击,提醒着她那迫在眉睫的、可能被抛弃的恐惧。
逃避。快逃避。躲起来就安全了。
脑海里的警报系统凄厉地尖啸着,那是她熟悉了二十多年、几乎成为本能的生存策略。关掉手机,切断所有联系,用冰冷的沉默和物理的距离筑起高墙,将自己牢牢保护起来——这是她最擅长,也最觉得“安全”的做法。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工作台前,近乎粗暴地翻开了那本皮质封面的情绪日记。笔尖因为手指的剧烈颤抖而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痕迹,墨水晕开,她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刻下那些让她痛苦不堪的念头:
·触发事件:顾怀安的青梅竹马苏玥突然出现。她漂亮、自信、耀眼,与顾怀安拥有长达二十多年的共同过去,他们的互动亲密、自然、流淌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自动想法(如同失控的洪流):我根本比不上她。我像个灰扑扑的影子。我不属于他那个阳光明媚、热闹丰富的世界。他会通过她的眼睛,清晰地看到我的贫乏和无趣。他会幡然醒悟,发现苏玥那样的人才是在各方面都与他匹配的、更好的选择。我注定会被对比,被评判,然后被抛弃。看吧,果然,没有人会最终选择我。
·情绪感受:剧烈的恐慌,尖锐的嫉妒(这让她感到羞耻),深入骨髓的自卑,巨大的不安全感,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彻底消失、切断一切联系的冲动。
写到这里,泪水已经汹涌而出,模糊了字迹,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水将她淹没,几乎要将她压垮。熟悉的路径在向她招手——关掉手机,任由自己沉入黑暗,用缺席来惩罚他的“疏忽”,也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
但是……
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恐惧的喧嚣,在她心底深处响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纪瓷,你还要像这样,逃多少次?”
这声音让她猛地一颤。
她想起了修复那只破碎的汝窑盏时,最初的绝望和后来日复一日打磨、粘合后获得的惊人平静;想起了独自驱车前往民宿,在晨光中确认自我完整存在的那一刻的清明与力量;更想起了顾怀安无数次平静而坚定的等待,他包容的眼神,他那句“我在这里”。那些艰难的尝试、那些细微的胜利、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靠近,难道要在此刻,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参照物”,就全盘否定,功亏一篑吗?
“最高明的修复,不是掩盖,而是接纳裂痕的存在……”
“我不是离不开你,而是……选择和你在一起。这两者,不一样……”
她自己在民宿归来后说出的话语,顾怀安当时眼中无法言喻的感动和爱意,此刻交织在一起,像黑暗中骤然燃起的火把,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照亮了她混乱的心智。
不。这一次,不一样。她不能就这样认输,向自己内心的恶魔投降。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工作室里熟悉的、混合着泥土、颜料和清漆的味道,这属于她的领地的气息,奇异地给了她一丝安定感。她用力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重新攥紧笔,强迫自己继续写下去,进行那最为艰难、却至关重要的“理性反驳”:
·理性反驳(艰难地构筑堤坝):
· “我比不上她” -> 比较是无穷尽的陷阱,也是自我消耗的深渊。我是纪瓷,她是苏玥,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个体。顾怀安选择的是我,是看到了真实、完整、包括所有缺陷与光芒的我。他的选择本身,就是价值的最好证明。
· “他会发现她更好” -> 这是对未来的灾难化臆测,是将自己的恐惧投射到现实中。顾怀安是一个安全型依恋的成年人,他成熟、稳重、有独立的判断力。他的感情不是一件可以随意比较、然后轻率转移的物品。我需要相信他的品格和判断。
· “我注定会被抛弃” -> 这是将童年被忽视、缺乏安全感的恐惧,全数投射到了当下与顾怀安的关系中。顾怀安不是我的父母,他从未给过我任何将要抛弃的信号。我用过去的阴影来惩罚现在的自己和现在的他,这不公平,也不理智。
·替代想法(试图建立新的路径):
·苏玥的出现让我感到不安和威胁,这是正常的情绪反应,我允许它的存在。但我可以承认这种不安,而不被它主宰我的行为和决定。
·我需要和顾怀安沟通我的感受,表达我的恐惧,而不是单方面地在内心上演判决戏码,然后将他定罪。
·信任他,也是信任我自己选择的目光。我选择了他,就意味着我认同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伴侣。
写完最后一行字,她仿佛刚刚打完一场身心俱疲的硬仗,浑身虚脱,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内心那股毁灭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慌潮水,却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虽然仍在边缘涌动,却不再具有淹没一切的力量。理智的堤坝,在她自己亲手一砖一瓦的艰难构筑下,勉强守住了。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执着地响起,屏幕上闪烁的,依然是那个让她心绪万千的名字——顾怀安。
这一次,纪瓷看着那个名字,心跳依然快得如同擂鼓,胸腔里充满了酸涩与不安,却不再是那种只想逃离的、纯粹的慌乱。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汲取进来,然后,用仍然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那边传来的、细微的电流声和他沉静的呼吸。
“纪瓷?”顾怀安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毫不掩饰的担忧,“你到家了吗?我很担心你。”
他的担心,像一股温热的暖流,透过冰冷的电波,注入她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我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地承认自己的糟糕。
“是因为苏玥?”他问,语气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是。”纪瓷闭上眼,强迫自己说出那些让她羞于启齿、觉得自己丑陋又狭隘的感受,“我看到你们……在一起那么熟悉,那么有默契……好像有一个我完全无法进入的世界……我……我很害怕。”她艰难地、几乎是挤牙膏般吐出最后几个字,感觉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
承认自己的恐惧,承认自己的嫉妒和不安全,远比用冷漠和疏离将其隐藏起来,需要更大的勇气。
顾怀安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指责,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深刻的理解。“我猜到了。对不起,瓷瓷,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跟你沟通好她的情况,也没有在当时更好地顾及你的感受,让你感到不安了。”
他没有指责她“想太多”,没有敷衍地说“你别瞎想”,他甚至没有简单地否认她和苏玥之间的熟稔。他首先承认并接纳了她的情绪,并为自己在情境中的疏忽真诚地道歉。
“苏玥对我来说,确实是像家人一样非常重要的朋友。”他继续坦诚道,声音平稳而清晰,“我们一起穿开裆裤长大,分享过彼此几乎所有重要的成长时光。但那种感情,早就随着时间沉淀为坚实的亲情和友情,与我对你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坦诚,像一道阳光,努力穿透她内心厚重的迷雾。
“纪瓷,”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无比郑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我选择你,不是因为你比谁‘好’,或者比谁‘合适’,仅仅因为你是你。是你面对内心恐惧时,明明害怕却依然努力尝试的样子;是你修复器物时,那种全身心投入的、仿佛在与时光对话的专注眼神;是你哪怕只是安静地待在我身边,就让我感到无比心安和完整的气息。这些,是任何其他人,无论她多么优秀,都根本无法替代的。”
他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笃定地敲在她的心上,与她刚才在日记本上艰难写下的“理性反驳”相互印证,彼此加固。她那些自我怀疑的堡垒,在他坦诚而坚定的告白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泪水再次无法控制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慌和委屈的泪水,而是被深刻理解、被真正看见、被如此坚定选择后的释然与汹涌的感动。
“我……我知道我不该那么比较,不该那么没自信……”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可是我控制不住……那些念头自己就冒出来了……”
“没关系,”顾怀安的声音温柔得像四月里拂过湖面的春风,“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不需要立刻变得无比强大,不需要立刻战胜所有恐惧。你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在我面前感到害怕,然后告诉我,这就足够了。我们一起面对。”
他接纳了她的不完美,甚至接纳了她因爱而生的、看似“不合理”的怯懦。这种全然的接纳,比任何承诺都更具有治愈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猛地穿透了纪瓷被泪水浸透的思绪。她忽然鼓起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透过话筒传递过去:“明天,”她说,“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决心,补充道:“叫上……叫上苏玥一起。”
电话那头,顾怀安明显愣住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完全没想到纪瓷会提出这样的邀请。这绝非她一贯的风格。
“瓷瓷,”他迟疑地开口,带着保护意味,“你不需要勉强自己这样做……”
“不勉强。”纪瓷打断他,握紧了手机,仿佛从中汲取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我想认识你的朋友。以你女朋友的身份,正式地。”
这不是一场幼稚的宣示主权,也不是一种负气的较量。这是一次主动的、勇敢的靠近,一次对她内心最深层恐惧的正面迎战。她选择不再躲在暗处自艾自怜、胡思乱想,而是选择走入光亮处,亲自去看,去感受,去了解那个属于顾怀安过去的重要部分,然后,由自己来做出判断。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久到纪瓷几乎要以为信号中断了。然后,她听到顾怀安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深深震动和无比温柔的气息,然后是他低沉而充满感动的声音:
“好。都听你的。”
挂断电话,纪瓷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跳依然很快,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但奇异地,那颗一直被恐惧攥紧的心脏,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全新的、带着刺痛感的生机。里面充满了某种决绝的、背水一战般的勇气。
高墙或许还会在她内心投下长长的阴影,但这一次,当阴影笼罩时,她没有选择退入墙内,而是选择了面向光,哪怕步履蹒跚,也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第2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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