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是一瞬间破釜沉舟的勇气,而等待赴约的这整整一个白天,则成了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勇气漫长而细致的凌迟。
纪瓷几乎无法投入任何有效的工作。她坐在工作台前,拿起那枚需要清理的清代玉佩,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根本无法进行精细操作。那些熟悉的、如同毒蛇般的负面念头,一次次地寻隙钻入她的脑海,试图瓦解她昨夜艰难构筑起的防线:
「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主动把自己送到审判席上?」
「到时候在他们流畅的对话里,你像个哑巴一样插不上话,那场面该有多难堪?」
「如果他们自然而然地谈起更多你无法参与的往事,谈笑风生,将你彻底隔绝在外,你该如何自处?」
每一次,当这些念头带着狰狞的笑意浮现时,纪瓷都强迫自己停下手中无意识搅动工具的动作。她闭上眼,进行几次深长的呼吸,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再次拿出那本情绪日记。她并不添加新内容,只是反复阅读昨晚写下的“理性反驳”和“替代想法”,像背诵经文一样,让那些理性的字句一遍遍冲刷过混乱的思绪。这过程如同一种精神上的肌肉康复训练,痛苦、枯燥,每一次重复都伴随着抗拒,但每一次坚持,都似乎让那微弱的理性之声变得更清晰、更有力了一分。
赴约前,她在卧室那面全身镜前站了许久。衣柜里挂着那套她偶尔需要见重要客户时会穿的、剪裁利落的深色职业装,那像是她的铠甲。也有一条几乎没怎么穿过的、款式略显柔美的连衣裙。她的目光在它们之间徘徊,内心挣扎。最终,她将它们都推到一边,选择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蓝色羊绒毛衣,和一条穿惯了的、舒适的直筒牛仔裤。她不想用任何外在的东西来伪装或对抗,她只想尽可能地感到“自在”,尽可能地贴近那个她想要呈现的、真实的自己——哪怕这个自己,在想象中苏玥的光环下,显得如此朴素。
顾怀安准时来接她。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门,目光仔细地掠过她的脸庞,像是在阅读一本复杂的书籍,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询问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没事。”纪瓷对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虽然仍有些勉强,嘴角的弧度也带着僵硬,但她的眼神,透过那层紧张的薄雾,传递出的是一种经过挣扎后的坚定。她甚至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顾怀安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收拢手指,将她微凉而略带潮湿的掌心,完全包裹在自己干燥而温热的掌心中,力道坚定。
“好。”他没有多问,只是牵着她往外走,“车就在楼下。”
餐厅是苏玥选的,一家位于旧法租界、氛围轻松随意但菜品评价极高的意大利家庭式小馆。木质桌椅,暖黄色的灯光,墙壁上挂着意大利风景的油画,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番茄和罗勒的浓郁香气。他们到的时候,苏玥已经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了。她换下了一身利落的风衣,穿着一件剪裁极佳、凸显身材曲线的黑色针织连衣裙,妆容比昨天在书店里更加精致一分,衬得她整个人愈发神采奕奕,气质出众。看到他们牵着手走进来,她笑着抬手挥了挥,目光敏锐地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看来是我昨天多虑了?白担心了一場。”苏玥挑眉,率先看向顾怀安,语气带着那种只有老友才有的、略带揶揄的打趣,随即才将目光转向纪瓷,笑容得体,“纪小姐,今天气色看起来真好,这毛衣颜色很衬你。”
纪瓷的心像是被轻轻提了一下,悬在半空。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不让任何一丝不安泄露出来:“谢谢,叫我纪瓷就好。苏小姐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光彩照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寒暄,落座。最初的几分钟,是不可避免的、几乎能听到空气凝滞声音的尴尬。顾怀安显然在努力扮演桥梁的角色,寻找着最安全无害的话题,从餐厅别致的装修风格,聊到菜单上看起来不错的新品推荐。苏玥凭借其出色的社交能力应对自如,笑语嫣然。而纪瓷则大多数时候保持着沉默,只是在他们目光投过来时,配合地点点头,或者用极其简短的“嗯”、“是的”来应和。她感觉自己像个运行迟缓的处理器,需要耗费巨大能量才能理解并组织语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苏玥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像审视货物般无礼,却带着一种高阶者对新来者的、自然而然的评估和好奇。这种感觉让她如坐针毡,胃部开始微微抽搐,之前勉强吃下的一点东西似乎在翻涌。
当前菜——一份油光发亮、点缀着新鲜罗勒叶的布拉塔奶酪和番茄沙拉被端上来后,苏玥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向了那片纪瓷无法涉足的领域。
“怀安,还记得我们大学那会儿,老是翘了晚自习,偷偷摸摸跑来这里吗?那时候这家店还没被美食博主发现,安静得很,老板安东尼奥每次都给我们留这个靠窗最好的位置。”
顾怀安笑了笑,眼神里也染上几分怀念:“怎么不记得,你每次号称要减肥,最后都忍不住要点两份提拉米苏,还振振有词说甜点是另一个胃。”
“是啊,”苏玥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又娇俏的表情,“哪像现在,吃一口都得在跑步机上多待半小时,年纪不饶人哦。”她很自然地转向纪瓷,脸上带着看似善意的笑容,解释道,“纪瓷你别介意啊,我们就是太久没见了,忍不住怀念一下过去那些傻事。你没参与过,可能听着觉得挺无聊的吧?”
这话语,像一根精心打磨过的、看似柔软实则尖锐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纪瓷努力维持了一晚上的平静表象。她握着水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血液仿佛“嗡”地一声全部涌向头顶,耳边响起持续的、低鸣般的嗡嗡声,几乎要盖过餐厅里的其他杂音。看,该来的还是来了。比较,无形的圈地运动,再次明确地暗示她是那个没有过去、没有共同语言的“局外人”。
逃!快离开这里!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尖叫,催促她遵循最古老的本能。
但就在这恐慌即将决堤的瞬间,她脑中异常清晰地响起了自己昨夜在日记本上,用尽全力写下的那句替代想法:「我可以承认这种不安,但不让它主宰我的行为。」
她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餐厅里食物的香气和她自己喉咙里的铁锈味。她没有像内心预演过无数次的那样,窘迫地低下头,或者脸色煞白地语无伦次。而是,强迫自己抬起眼睫,直接迎上了苏玥那带着笑意却暗藏锋芒的目光,嘴角甚至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个极其浅淡,却异常清晰的弧度:
“不会觉得无聊。”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极易被忽略的微颤,但语气是平和的,语速是稳定的,“听你们说起年轻时候有趣的事,感觉挺有意思的。每个人的过去都是独一无二的风景,就像一本没读过的书,虽然没法亲自参与书写,但作为听众,安静欣赏一下也挺好。”
她的声音落下,桌上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寂静。
顾怀安有些惊讶地侧头看向她,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担忧,迅速转变为一种混杂着惊愕、赞赏以及无法言说的、深沉的爱意与暖流。他放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寻找并覆上她紧紧攥着的、有些冰凉的手背,然后用力地、坚定地握了握,仿佛在传递无声的喝彩。
苏玥也明显地愣了一下。她精心描画过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高了一瞬,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她大概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内向和拘谨的女孩,在被她看似“无意”地将了一军之后,非但没有溃败退缩,反而能给出如此得体、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超然豁达的回应。她重新打量了纪瓷一眼,那目光里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评估,多了几分真正的、带着讶异的审视,随后,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刻意,变得稍微真实了一点,才开口道:“说得真好。看来怀安这次,”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怀安一眼,“眼光确实……很不错。”
这句话里,少了几分之前那种带着优越感的试探和打趣,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初步的认可。
仿佛一个无形的结界被打破,接下来的餐桌气氛,莫名地松弛、缓和了不少。苏玥不再刻意地、频繁地提及那些只属于她和顾怀安的、独占性的过去回忆,转而聊起了她在国外做建筑项目时遇到的趣事和奇葩客户,聊不同国家的建筑风格,甚至,在顾怀安有意的引导下,将话题抛向了纪瓷,问起了关于文物修复的具体工作流程和一些有趣的发现。纪瓷虽然话依旧不多,表达也算不上流畅精彩,但每次开口,都尽量让自己表达得清晰、简洁、真诚。她渐渐发现,当她不再把自己放在一个“竞争者”或“被评判者”的卑微位置,而是努力将自己视作一个独立的、拥有自己专业和世界的个体去交流时,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感,反而悄然减轻了。
顾怀安始终体贴地扮演着润滑剂和支撑者的角色,细心地为两位女士添水、布菜,适时地将跑偏的话题拉回安全的轨道,或者在她偶尔词穷时,自然地接过话头。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温柔而坚定地落在纪瓷身上,那里面盛满了无声的鼓励、支持,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为她感到骄傲的情绪。
晚餐终于在一种算不上十分热络,但至少表面和谐的气氛中接近尾声。苏玥招手叫来服务员,打包了那块据说招牌的提拉米苏(“罪过罪过,带回去明天再解决。”她笑着说),然后拿起自己的手包,对顾怀安说:“行了,不耽误你们接下来的二人世界了。纪瓷,”她这次看向纪瓷的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诚和直接,“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聊聊。说真的,我对你们修复那些承载着历史的老物件的工作,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的,谢谢你。随时欢迎。”纪瓷点了点头,这次的笑容,似乎也自然放松了一点点。
站在餐厅门口,晚风带着初冬的凉意拂面而来。看着苏玥潇洒地挥手、转身走向路边等候的出租车那利落背影,纪瓷才感觉自己那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嗡”地一声,骤然松弛下来。一阵强烈的虚脱感席卷全身,她甚至需要微微靠在顾怀安身侧才能站稳。晚风吹过她裸露的脖颈,她才发现,自己贴身衣衫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一层冰凉的薄汗浸湿。
顾怀安适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有些发软的身体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用体温温暖着她。
“还好吗?”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温柔,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
纪瓷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坚实温暖的肩膀上,浑身乏力,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大脑也因为高度紧张后的松弛而有些空白。这感觉,确实像刚打完一场耗尽心神、不见硝烟却惊心动魄的硬仗。
“比想象中……要难熬一百倍,”她老实地说,声音闷在他的外套里,带着疲惫的沙哑,“但也比我想象中最坏的结果……要好一些。”
她没有崩溃,没有失态,没有在他重要的朋友面前让他难堪,也没有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羞耻和自卑。她守住了自己的阵地,甚至,可能凭借着最后那份出乎意料的回应,赢得了一丝来自那位“强大对手”的、真正的尊重。
回去的车上,纪瓷累得几乎在副驾驶座上睡着。车厢内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顾怀安开车很稳。她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后退,内心一片疲惫的宁静。
到了她公寓楼下,顾怀安停好车,送她到单元门口。夜色深沉,楼道里的声控灯安静地亮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势进去坐坐,只是站在门口,就着昏暗的光线,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如同此刻静谧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纪瓷,”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你知道吗?你今天晚上,坐在那里,虽然话不多,但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在发光。”
纪瓷猛地抬头看他,眼眶毫无预兆地就是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这一整天,不,是从昨天开始积攒的所有紧张、委屈、自我怀疑、硬撑起来的坚持,以及最后那险险过关的释然,在他这一句如此肯定、如此清晰的赞美面前,尽数化为一股酸涩而汹涌的暖流,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我只是……”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只是……不想输给自己。不想……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打败。”
顾怀安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地、仿佛要揉进骨血里一般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充满了无尽的力量、失而复得的珍惜,以及一种超越语言的、深刻的懂得。
“你赢了。”他在她耳边低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和肯定,“赢得非常、非常漂亮。”
纪瓷也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满是泪水的脸深深埋在他温暖而令人安心的颈窝里。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温柔地、持续地闪烁着,见证着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夜晚。
她知道,未来的情感之路上,或许还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雨,有新的考验和挑战。但经过这一夜,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当她选择面向光,鼓起内心所有的勇气,一步一步、哪怕步履蹒跚地走出自我设限的阴影时,她远比她自己想象中,更加坚韧,也更加……值得被眼前这个人,如此深沉而坚定地爱着。
(第2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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