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骑士模型被岑鸢锁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挑衅与洞察一并封存。
然而,锁得住实物,锁不住心绪。
接下来的几次会谈,气氛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岑鸢依旧正装端坐,笔记工整,提问精准,试图重掌主导权,将一切拉回“医生与病人”的安全轨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专业的外表下,是怎样的暗潮汹涌。他提问时,会不自觉地留意商衍指尖是否有小动作;他倾听时,会分神去解读对方话语里是否藏着另一层密码。
他成了商衍口中那个“预留了席位”的观众,无法自控地观察着舞台上唯一的演员,并时刻警惕着自己是否会再次被拖入剧中。
商衍则显得更加……放松。他依旧会回答岑鸢的问题,但答案往往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台词,真假难辨。他谈论他创造木偶时的感受,用词华丽而抽离,仿佛在描述别人的故事。
“操控它们的时候,我在想……赋予虚无以形态,赋予寂静以声音,是不是就像上帝一样?”商衍靠在沙发上,目光望着天花板,嘴角噙着一丝飘忽的笑,“但上帝不会被他创造的东西反过来凝视,对吧,医生?”
他的目光倏地落在岑鸢身上,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岑鸢握笔的手稳如磐石,但笔尖在纸上留下的印记却比平时更深。“你认为你在被‘凝视’?”
“也许吧。”商衍不置可否,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那节奏莫名让岑鸢想起自己心烦意乱时的习惯,“或者,我只是在寻找一个……能承受这种凝视的观众。一个不会轻易被吓跑,也不会愚蠢到以为自己能完全理解的人。”
每一次会谈,都像一场精神的角力。岑鸢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和冷静判断,在商衍这片混沌而危险的领域里,效力大减。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迷雾中跋涉,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种交锋,期待看到商衍下一次会抛出怎样的谜题,会如何挑战他的界限。
这种期待本身,就是危险的信号。
……
这天下午,岑鸢被院长叫到了办公室。头发花白的老者递给他一份文件,神色凝重。
“岑医生,关于商衍的病例,董事会那边有些……疑问。”
岑鸢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疑问?”
“他的背景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院长推了推眼镜,“他入院前,和他关系密切的导师,一位知名的老木偶师,死于工作室的意外火灾。调查结果是意外,但……有些疑点没有完全澄清。商衍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火灾的人。”
岑鸢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接过文件,快速翻阅着。上面记录了火灾的基本情况,以及商衍当时接受警方询问的简短记录。记录显示,商衍当时的情绪“异常冷静”,对细节的描述“清晰得近乎刻板”。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岑鸢合上文件,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很多人在遭受巨大创伤后,会表现出情感隔离的状态。”
“我明白。”院长看着他,目光深邃,“但考虑到商衍病情的特殊性,以及他潜在的……操纵性,董事会希望重新评估对他的治疗方案,甚至考虑转介到更具封闭性的机构。毕竟,他的家族……你也知道,他们很关注他的情况,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封闭性机构?”岑鸢的眉头紧紧蹙起,“那会毁了他仅存的创造力和社会连接可能。”
“但能确保安全,岑医生。对所有人的安全。”院长语重心长,“你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但有时候,过于投入并非好事。我希望你能提交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客观地判断他是否还适合留在我们这里。”
离开院长办公室,岑鸢感觉脚步有些沉重。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乌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商衍的过去像一片浓重的阴影,骤然笼罩下来。导师的死亡,异常的冷静,家族的施压……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中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更清晰,也可能更危险的商衍形象。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手锁上门。没有开灯,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那个被他锁进抽屉的纸骑士,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他的后背。
客观评估?转介?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针,刺入他混乱的思绪。
如果他提交一份符合董事会期望的、强调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报告,商衍就会被送走,被关进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作为医生的“职责”似乎完成了,他也能从这场令人心力交瘁的博弈中解脱。
可是……
他脑海中浮现出商衍在酒吧阴影里,专注摆弄木屑人偶时那片刻的宁静;浮现出他谈及赋予虚无以形态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神性的微光;更浮现出他轻易看穿自己“骑士本能”时,那混合着嘲讽与了然的平静。
把他送走,是“拯救”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
岑鸢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左侧胸口。那里,心脏正不受控制地、沉重地跳动着,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一个清晰的、不容回避的事实——
他不想让他走。
不是因为他是最棘手的病例,不是因为他是需要被“修复”的难题。
而是因为,在那个预留的“观众席”上,他看到了一个孤独而强大的灵魂,而他,岑鸢,或许是唯一一个……不愿轻易离场的人。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以及一丝堕落的战栗。
他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纸骑士安静地躺在那里,剑尖依旧指向他的座位。
岑鸢伸出手,没有将它再次锁起,而是轻轻地将它拿了出来,放在了桌面的显眼位置。
窗外,酝酿已久的第一滴雨,终于敲击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
雨声密集地敲打着窗玻璃,将窗外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幕。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岑鸢坐在昏暗中,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那份关于商衍的评估报告文档,已经打开了三个小时。光标在空白页面上固执地闪烁着,像一种无声的催促。
董事会的期望,院长的提醒,家族的关注,还有那份关于火灾的疑点档案……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安全”且“正确”的结论:商衍·李(化名)病情复杂,具有潜在不可预测性及操纵倾向,建议转介至更具专业封闭性治疗机构。
他只需要敲下这些字。只需要遵循他受训多年的专业判断,遵循那套保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规则体系。
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指尖冰凉。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些画面:
商衍在活动室里,那只在阳光下振翅的箔片蝴蝶,脆弱却带着惊人的生命力。
商衍坐在吧台上,用平静到残忍的语气剖开他试图隐藏的冲动:“你的剑,还是出鞘了。”
商衍在酒吧阴影中,摆弄木屑人偶时,那片刻脱离了一切标签的、纯粹的专注。
以及……那个被他从抽屉里取出,此刻正静静立在桌角的纸骑士。剑尖所指,不再是虚空,而是他正在书写的这份命运判决书。
“客观地判断。”院长的话言犹在耳。
岑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一种冰冷的决绝。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里,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清晰得近乎疼痛的坚定。
他开始敲击键盘。速度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他描述了商衍的“情感隔离”和“现实解离倾向”,但着重强调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未被理解的创造性逻辑与情感表达方式。他提到了商衍的“操纵性”,但将其置于“试图建立连接与控制失控环境”的框架下解读,并附上自己对这种“操纵”更多是用于自保而非伤害的初步观察。他甚至引用了那场火灾的记录,但笔锋一转,指出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能导致的“异常冷静”并非等同于罪责,并质疑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以此作为转介依据是否公允。
他写道:“该患者的核心问题,或许并非源于彻底的‘现实感丧失’,而是源于一种过于敏锐的、无法关闭的感知与解读能力,这使他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强行将其置于完全封闭的环境,可能加剧其解离,扼杀其通过艺术表达进行自我整合的可能。”
最后,他敲下了结论,与董事会期望的背道而驰:
“基于以上评估,我认为患者商衍目前情况稳定,留在本院在严格且富有弹性的治疗框架下,继续进行深入的心理干预与整合,是当前最优选择。本人愿意承担由此可能产生的一切专业责任。”
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电子签名在屏幕上亮起,像一个烙印。
点击“保存”和“发送”时,他的手没有丝毫颤抖。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他知道这封信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但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违背所有规则却忠于内心某种更深处直觉的解脱感,悄然滋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无法亲手将那个唯一能看透他、也唯一让他感到自己“被看见”的灵魂,推向更深的黑暗。
这不再是医生的职责。
这是一场无声的共谋。
……
第二天,咨询室。
雨停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带来一丝清新的暖意。商衍坐在老位置,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甚至更加平静。
岑鸢没有提及报告的事,也没有提及董事会的压力。他按照常规流程开始会谈,询问商衍近期的梦境。
商衍没有直接回答梦境,他看着岑鸢,目光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片刚刚经历过风暴的海域。
“医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昨晚没睡好。”
不是疑问,是陈述。
岑鸢端起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商衍的视线落在岑鸢放在桌面的手上,那上面没有任何痕迹,但他仿佛能看见昨夜键盘留下的无形压力。
“做了一个决定,对吗?”商衍继续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为他诵读剧本,“一个让你站在了某些人对立面的决定。一个……关于我的决定。”
岑鸢放下水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商衍,第一次,没有试图用医生的面具去阻挡这种穿透性的凝视。
商衍缓缓地伸出手,不是去拿东西,而是用食指,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轻轻划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这条线,”他抬起琉璃色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你跨过来了。”
他的指尖在线的另一端点了一下。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岑医生。”
咨询室里一片寂静。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着,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
岑鸢看着那条无形的线,看着线那端的商衍。他没有说话,但某种坚固的东西已然崩塌,某种新的、危险而未知的连接,正在废墟之上,悄然建立。
他没有踏入观众席。
他走上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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