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阳台外桂香浓浓,秋老虎来势汹汹,蝉鸣大合奏里,北城大学东区八号女生宿舍楼闹得如同一只刚沸腾的开水壶。
军训已经开始了一周,刚刚入学的新生们却还没习惯顶着午后的烈日去集合——从东八楼到南操场足足要步行二十五分钟,除了个把已经购入了自行车代步的讲究人,大部分人还是只能怨声载道地扛着板凳搭载“11路公交车”。
此时,宿舍楼下车铃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宿舍楼里呼朋引伴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一条条人流汇入楼梯,再从“东八”的蓝白号牌下汇入门口的“临园路”。
302室的门开着,一个黑瘦的短发女孩正站在桌前,耳朵靠头夹着一支小灵通,双手在桌上来回翻找着。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离这手机这么近,小灵通散发着嗡鸣,话筒里大概永远也不会积灰,其中传出的声音更是恨不能声震寰宇。
“隋莘,就最近的那只tf,黑管的,你给我带上,我早上出门给忘了,中午一顿饭的功夫口红全没了,谢了啊!”
名叫隋莘的女孩神似一根绿豆芽,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眼前那一排颜色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里,符合“黑管”“口红”条件的恐怕不下五个。
隋莘是典型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长女,父母靠种水蜜桃拉扯大了两个半孩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隋莘这种长姐只能算半个。
她六岁就踩着凳子上灶台,母鸡带小鸡一样屁股后面永远跟着弟妹,辨识害虫恐怕还能行,辨认口红种类却实在为难,只能嗫嚅着问:“哪一只啊……”
“就tf那只啊!”电话里女孩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我先挂了,你别忘了啊。”
林一帆干脆利落地切掉了电话。
开学没几天,刚刚迈入成人世界的大学新生们已经对彼此有了初步印象,如果说隋莘是灰扑扑的地里白菜,林一帆就是枝头灿烂的凌霄花,隋莘同她讲话,声音总不由先矮两分,加上语速又慢,此时一句“有很多黑色的”还没出口,只能对着已经熄屏的手机难堪。
正当她左右为难时,却感到身后突然凑近了一个人,短暂的温热飞快靠近又离开,一只白手臂穿过她的肩膀,两指从那堆化妆品里拎出一只,“咔”一声磕在桌面上。
“这一只。”
隋莘如遇救星,顺着那只手收走的方向一回头,就看到了汪明水那张脸。
纵使已经认识了几天,略微习惯了这位室友的漂亮面孔,这么近的距离看到,隋莘还是不由怔了一瞬。
这是一张极特别的脸,眼尾弯弯令人觉得分外亲切,然而唇又颇薄,轮廓清晰,沉静时有些不近人情,鼻颊左侧一颗棕色小痣,画龙点睛一般。
面孔的主人正是隋莘的室友汪明水。
说起汪明水,虽然与她相处不过十余天,隋莘却觉得她处处透露出一股神秘来。
新生报道的那天,连隋莘这样在家挨了半辈子埋怨的都有父母来送——主要是为了带鼻涕还挂不住的小弟体会一下“名校风采”。
她不是例外,几乎所有学生身后都跟着几个背负大包小包的亲属,喜气洋洋地把自家无法无天了一个暑假的小姐少爷送进学校,顺带拍几张学校的照片,以便回去再向七大姑八大姨们炫耀一通自家的争气孩子。
汪明水却分外不同。
她独自拉着的一只箱子里就是全部家当,再去校园超市抱了一床隋莘妈妈口中“抢钱也不带卖这个价”的被子,就完成了所有布置环节。
隋莘悄悄观察,汪明水甚至没有打过一通电话。
而等到三天后军训正式开始,她又在递上一纸免训同意书后,堂而皇之地消失在了队伍中。
眼下,神秘的新室友突然帮忙,隋莘连忙露出笑脸,她肤色黑,又消瘦到营养不良,便显得一双大眼睛更加真诚:“谢谢你啊明水!你怎么知道的?”
隋莘其实想问“tf是什么”,可她自尊心强,人又聪明,便在言语间巧妙模糊了一番。
汪明水已经收拾整齐,迷彩外套的腰带扣得一丝不苟,袖子挽到肘部,刚好露出两条手臂,她听到隋莘的话,只把前半句当耳旁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没事,我们快点吧,集合要迟到了。”
隋莘没得到答复,也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匆忙将口红揣进包,然而,还没等她套上那颇具塑料质感的迷彩服,两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便突破走廊的喧闹而来——
一个黑是黑,白是白的身影出现在302门口。
黑的是发丝、眉毛、瞳仁和衣服,白的是如同刚从太平间爬出来的皮肤,黑白之间,一双桃花眼卧在浓睫之下。
那人一只手还吊着石膏,一只手攥着小灵通——方才的声响就是它嗑在金属门上发出的。
汪明水一言不发,隋莘腼腆,那人在门口负伤杵了数息,连句招呼都没得,只能又后退两步,抬头,狠狠摇开已经盖住眼睛的凌乱刘海,又确认了一次门牌:“是302啊。”
“对,对,是302,”隋莘回过神来,赶忙接话,她放下外套,上前两步接过那人的银色行李箱,推到唯一一个空床位前。
“谢谢,”对方也不客气,灿烂一笑,从没被发丝盖住的下半张脸里挤出两个小小梨涡和一枚尖尖虎牙,“我是冷溶,之前因为受伤,所以迟来几天。”
新生报道后,302室却依然空着一个床位,辅导员老早就来通知,二床冷溶是个因伤了胳膊而申请迟到几天的伤号。
伤号冷溶轻轻一歪头,大概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最能传情达意的眼睛被遮了个七七八八,这么一来并不显得柔和,反而有些莫名惊悚。
效果几乎能媲美国产劣质鬼片的女主角。
“呃……”隋莘本来就不指望自己身旁的汪明水张口,与冷溶寒暄的话已打好了腹稿,这么一吓,却卡了一卡,半天只憋出一句:“我叫隋莘,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啊,”冷溶不以为意地摘下单边跨包放到桌上,掏出水杯喝了口水,笑眯眯地看向两位舍友,目光尤其在汪明水身上多停了两秒。
如果说冷溶自己是脸色苍白得过了头,面前这位不知名姓的室友恐怕就是气血过盛——
汪明水的肤色也很白,却从眼下到颊侧都敷着一层粉红云彩,不同于高原红,颜色要更淡一些,面积却要更大。
这是上了多少腮红?冷溶纳闷地想。
而汪明水很明显察觉到了冷溶停顿的目光,她的眼神同冷溶轻轻一碰,终于张开尊口,冷淡地同这位新室友说了头一句话:“你下午训吗?”
冷溶:“?”
她一愣,一时没能理解这不合常理的开场白,只下意识地回答:“我暂时不……”
“行,”汪明水微微抬起下巴又迅速点点头,生硬地打断了冷溶的话,“不训你就自己待着吧,水卡我放桌上了,有需要自己用。”
话音刚落,她就毫不留情地转身,一手提包、一手提凳走出寝室,汇入已经稀散的人流中。
一旁罚站的隋莘看看门外,又看看屁股还没坐稳的冷溶,一副想走又想说点什么抱歉的话的样子。
还没等到冷溶一句大度的“你先走不用管我”,隋莘匆忙甩出个局促的微笑,微微鞠了一躬,紧接着,她“砰”地一声合上了寝室门,隔绝了门外的喧嚣和人影。
冷溶:“……手劲儿怪大的。”
一个装腔作势,一个毛手毛脚,在步入302半分钟后,冷溶得以怀着对两位新室友的初印象独自观察这间自己将要蜗居四年的寝室。
东八楼新建不过几年,已经成为公认的“公主楼”,上床下桌的四人间还带独立卫浴和小阳台,羡煞一众还在端着脸盆挤大澡堂的校友。
而302室是个典型的还没被住几天的新房间:东西不多,凌而不乱。
冷溶静静靠在椅子上打量了一番。
一张桌子上用收纳盒垒了密密麻麻几层瓶瓶罐罐,移动衣筐里按颜色顺序分布着几只包,看上去价格不菲;一张桌子上用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水蜜桃,散发出甜暖清香,洗发水和肥皂竟然就堆在水蜜桃旁,至于最后一张桌子……
冷溶意识到它大概是属于方才那个神色冷淡的女孩的,只因物如其主,实在是很装、很有风格——
这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旁的立架里象征性地摆了两个白色收纳盒。
这是什么路线……牢狱风?尼姑风?
南区操场的烈日下,一个女孩烦躁地挤出气音,对一旁的隋莘抱怨:“都已经站了半个小时了,坐牢也不至于这么劳改吧。”
隋莘不敢回答,她有些低血糖,可是就算眼前已经冒起了雪花片,还是不好意思请假,全靠一点自尊心硬撑着,她对同伴憋出一个苦笑,却见对方突然猛地使眼色,只得强打精神,顺着女孩的眼风望去。
这一望却望见了方才刚在寝室里见过的冷溶!
只见冷溶宛如一张活靶,还是给最蹩脚的新手训练的那种,穿着一身黑衣裤慢吞吞地在各个方阵之间移动。
她不是不训吗?隋莘一阵纳闷,随即反应过来——
她在找汪明水和我!
隋莘福至心灵,却碍于动作不敢太大,只能隔着“楚河汉界”冲对方眨眼。
果然,冷溶眼前一亮,终于在一片相似的模糊面目里找到一个略微熟悉些的,她锁定了目标便不再犹豫,几步便到了隋莘所在的方阵前,双脚一碰,煞有介事地冲着黑里透红的教官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报告教官!请问我站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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