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外的天光渐渐变暗。聿如梦见一套盔甲。
盔甲又高又重,背对着她,看不见脸。她本能地知道,那不是她的阿父,也不是他。
沉重地盔甲喀拉,喀拉,转过身来。头盔底下黑洞洞的,没有眼睛。
似曾相识的危险气息猝然迫近,聿如蓦地睁开双眼。
一整天,手指的伤痛须臾未曾停歇,连着心口像被绳子牵扯着一般疼痛。疼到一个时候,忽然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眼,小屋里黑乎乎的。自己正靠在墙角的秸秆堆旁,面前戳着几个人影,压低了声音说话。
“怎么会把人关在这里?”
“是小的疏忽,是小的疏忽……”
“还不快带走!”
“是是,要带去哪边?”
“什么带哪边?二公子要见她!”
“可三公子也说让小的把人带过去……”
“狗东西,你是昏了头,问出这种话!长幼有序,你说该听谁的?!”
“是,是……”
有人将她放到肩舆上。小屋的门吱呀打开,清凉夜风梳过纷乱的长发。
.
夜色浓郁,一条幽径翠竹摇曳。
坐在重帘高卷的阁楼上,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整座洛阳的灯火都在脚下。登高望远,总能让人忘却许多凡尘俗事。
这是崔劼在府中最喜欢的去处。每当有暇,他便乘舆来此,独上小楼。
其实他每天都有暇。他既不像父亲和兄长、三弟那般醉心仕途,便连闲职也懒得担任。毕竟大隋新朝初立,事务总是多些,便是三弟这般好逸恶劳的人也免不了日日赴府。崔劼不愿受那份拘束。
他是一个微胖的年轻人,每天的胃口和心情都很好,更显得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被父亲斥责过几回“不务正业”后,崔劼遂学会了,至少不要在其他人忙碌的时候显得太闲。
所以他有时也不免叹气,认为自己更适合生于山野林泉。是故三年前的那个大雪夜,他替父亲办完事务自鄢陵返洛,途径那座古老神秘的青槐坞,便立刻产生了兴趣。风雪之夜的古朴坞堡,好客殷勤的主人,对他贵族身份的歆羡,无不给予他极大的满足。
于是他欣然应邀留下地址,结交了仲公薛克义这个朋友,也愉快地接受坞中每年送来的年礼。那些藏在土产下面金灿灿的贽敬,他很是喜欢。父亲每月给的花费实在不足以支撑他的风雅生活。二公子不好弄权,厌恶铜臭,但很需要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在那殷家阿姊带来槐坞被破的消息后戛然而止。崔劼不是没有过怨言,但槐坞既然不是她破的,他也没什么好说,只是来小阁登高散心的时候更多了。
那对姊妹被安置在隔壁的偏院里。阁楼上能很清楚地看到院中的情形,院子里却不容易看到阁楼重帘背后的人。有一夜,熄灯之后,崔劼正要下楼,无意中瞥见小庭中那个费力砍竹子的纤弱身影。
崔劼很好奇她想做什么。阁楼廊上挂着一面云板。风会将声音传到很远。只要击响云板,阖府家丁立刻出动。崔劼掂着小巧精致的铜锤,等待地观望着。
这一窥探,月亮圆了又缺。他饶有兴致地看那娘子昼间忙忙碌碌做女红,夜晚偷偷摸摸做木工。她似乎在用竹子绑成一个长长的东西。崔劼眼神不好,猜不出那用来做什么。
直到昨日,白天里州府户曹参军刚来过,夜里她就将小女孩送上竹梯。崔劼亲眼目睹了全程,手中的铜锤几乎要重重敲上云板。但那阿姊并未跟上去。两人像是说了几句话,门外有巡夜的家丁叩门,小女孩翻身下墙撤走梯子,殷家阿姊开了门,他的小锤便也偏过几寸,击向流风。
至于父亲如何责罚她,却不是他这个不理世务的二公子所能干涉的。崔劼很聪明地一言不发,更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亲眼看她做了一个月梯子的事。
“二公子,贺冬儿带到。”
小巧的肩舆放在地板上。肩舆上的娘子蓬头乱发,衣衫上还沾着泥土。崔劼有些洁癖,皱眉传婢女道:“给殷……贺娘子沐浴更衣。”
心腹家奴当心道:“公子,烧水送到这儿怕也凉了,还恐惊动他人,要不,先更衣吧。”崔劼想想有理,不愿多事,便命婢女寻一套干净衣裳先为她换了,拿篦子梳顺青丝,挽了一个堕马髻。
殷家娘子全程任他们打理,也不问他是谁,要做什么。梳洗停当,崔劼方才看得顺眼些,遣散仆婢道:“尔等先下去。”
聿如仍被放在肩舆座上,心腹家奴谨慎地捆上她的双足以防逃跑,还要捆双手,崔劼道:“她手也废了,还能做什么?去去。”
聿如蓦然颤抖了一下。
众人皆敛声而退。崔劼在她对面坐下来,道:“父亲晚间看了娘子做的那一箩筐女红,心已软了,只是放不下面子。娘子这一双巧手,废了着实可惜,不过它已救了尔一命,眼下就当个教训罢。”
她闭上眼,偏过头,没有回答。
崔劼道:“请娘子来,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吾若不请,三弟便要请,到了三弟那边,娘子恐怕不得安生。那一箩筐女红是吾悄悄命人送去给父亲的。素闻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实娘子不知道,吾也爱作诗。南朝诗风绮丽繁缛,家父极为厌恶,吾却颇为欣赏。将来有暇,吾可与娘子互为唱和。”
肩舆座上的殷娘子仍然闭目,微微蹙起黛眉。崔劼道:“殷娘子怎生如此不豫?父亲气虽消了,但娘子既然做了这个身份,将来依旧逃不过为奴为婢。娘子若愿与吾相交,吾可时时从旁打点,使娘子免受劳苦。只是娘子切勿如此不识抬举才好。”
她终于微睁双眼,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字:“痛。”
崔劼探身看了看她的手,道:“这可无法了。既已入夜,吾若大张旗鼓,延医至此,惊动他人,反为不美。娘子忍忍罢。”
她嘴角抖动了一下,像一个嘲讽的笑容:“渴。”
崔劼点头道:“茶是有的。”屈尊为她倒了一杯香茗。她连喝了三杯。崔劼有些心疼茶叶,道:“这可没有了。”刚要教导她品茶之道,楼梯蹬蹬响,心腹家仆赶来道:“公子,阿郎传您过去。”
崔劼诧异道:“什么事?”要知道父亲晚间从不叫他。心腹家仆道:“仪同府贺知颐登门拜访。”
聿如涣散的目光瞬间收拢。崔劼道:“这又关吾何事?”心腹家仆道:“是三公子的上司。阿郎让大公子和您都过去见客。”
崔劼向来最不喜这些世俗应酬,遑论为了那愚蠢的三弟。烦躁得画地转了好几圈,一拂衣袖恨恨下楼。家仆追道:“公子,贺冬儿怎么办?”崔劼道:“留着,吾还回来。尔看着她。”
家奴诺诺。可没过一会儿,声音又从楼梯口传上来:“掌灯!愚奴!为吾掌灯!”
家奴两边看看,不敢再问,只得指着聿如威胁道:“敢乱动,让你脚也废了!”忙忙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灯烛,飞下楼给公子打灯笼。
匆忙带上的门被风吹开。小阁凉风灌满,夜色朦胧。聿如独坐在重帘飘拂之中,慢慢俯身,屈了屈略微一动就钻心剧痛的手指,几乎已无知觉的指尖,拨划了一下双足的绳索。
贺知颐来了。这个人为什么会来国公府,她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机会可以见到国公府之外的人。国公府谎报户籍、私自囚禁,无论哪一条都犯了律法。以贺知颐和安国公的关系,若撞破了这些,不大可能轻轻放过。
贺知颐当然不会救她,她也不寄希望于他。她现在只要把这无波的古井掀起波浪,越大越好。形势变动了,才有机会。
绳索捆得很紧。聿如直起身来,用两只手掌捧起身旁方才崔劼给她的瓷盏,伸直双臂举过头顶,双手一松。
瓷盏当啷碎成几片。她摸索着拣起一片最锋利的,夹在两掌之间,一前一后磨割着绳索。
碎瓷一边割着绳索,一边洇染了手心的血。聿如恍若不觉,耐心地磨着。
不知磨了多久,腰弯得酸痛,才堪堪割断最外一道绳,双足仍然无法动弹。手心已血痕模糊,她直起腰歇了会儿,换过一片碎瓷继续,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传来楼梯极轻微的吱呀声。
像是有人走在上面。
月夜的阒静中,耳鼓咚然作响。聿如停顿了一下,僵硬地略微转侧过脸,却不敢真的回头看。
怕那是来人,更怕那并不是人。
吱呀声继续极细微地响着。进屋了。聿如喘了口气,勉力按捺住狂乱的心跳,手上飞快地动作,单薄的脊背紧绷着。
俯仰了几回,匆促挽的堕马髻松了些,一缕碎发拂荡到眼前。聿如瞥过脸想甩开,却惊见一双靴子已立在自己面前。
黑靴,黑色劲装。她坐着,看不到来人的面容,也绝不会去看。不知对方的相貌也许还能被放过,看到脸,就活不成了。
于是她保持坐着的姿势,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尽量用平平常常不惊扰对方的口吻道:“阁下做阁下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们互不干扰。”
她继续低头用力割绳索。面前的靴子却并没有走开,也不曾应答。
聿如闭了闭眼,决定忽略他。绳索又断了一根。她试着动了动双脚,能挣开一些了。掌中的瓷片已被血浸到打滑,她随意把满是划痕的浸血手心在衣衫上擦了擦,换了最后一片崭新的碎瓷,正要动手,眼前的人在她面前,慢慢地,单膝跪了下来。
像一根弦“铮”地在脑海拨响,聿如遽然抬起脸。一张别后只在魂梦中见的面庞,蓦然映现眼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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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20.梦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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