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不能确认,阁楼上的背影是她。
国公府高高的围墙下,孟寥勘察完毕,选定了位置,纵身跃上墙头。
他轻轻落在一个草木扶疏的庭院里,寂寂无人。他预估得不错,这应该是国公府最偏僻的一个院落。
他生平第一次做这样叛逆的事。孟寥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庭院,奇异地冷静。
他没有任何证据,除了傍晚的城南河边,郭子峻告诉他国公府新登记了一个户籍缺失的婢女。
凭着强烈的直觉,他一刻比一刻更相信,聿如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
偏院相隔几步,是另一个竹影婆娑的院落,门首镌着“猗隐园”三个字。围墙簇拥着一座高高的阁楼,四角飞檐。
小院外,几个护院的家丁正打着灯笼巡视。只见小径深处走出一个人,自称是府上三公子的朋友,从花园里出来迷了路。
今日府上的确有客。家丁们虽有些狐疑,也不便怠慢;虽然不敢怠慢,却又生怕招麻烦。便拨了一个最老实的,送这位客人去找三公子。
阿二沉默地引着这位青年客人。偏院这一带人少,冷清。客人走得很慢,他便也放慢步子。
青年客人一路和他说话,问他何时来的府上,平时累不累,原来住在何地,家中还有什么人。又随口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贺冬儿的婢女,他有一个朋友,从前和她是邻居。
沉默寡言的阿二并不喜欢和人聊天,但青年态度和蔼,神情爽朗,对他尊重有加,阿二渐渐卸下防备,也愿意应几句。
他能感觉到,这位客人其实本性也并不喜欢说话。
国公府婢女众多,一个小卒,本来未必有人知道。然而贺冬儿今早受罚的情景震慑力太强,几乎所有人这一天里都私下谈论着这个新来的倒霉婢女。
“贺冬儿伺候不好主子,今早刚被家法处置。”
青年云淡风轻道:“有这种事?她现在还当值吗?”
“当值?”阿二想了想:“你是问她这会儿还干不干活儿?不知道。听说二公子把人叫走了。”
“是吗?”青年笑了笑,“借问二公子现在何处?”
沉默。阿二忽然说:“那贺冬儿,不是你朋友的邻居吧。”
青年一怔。阿二接着道:“她就是你的邻居。你放心不下她,想来看看,对不?”
青年吁气:“……是。”
“二公子的阁楼就在刚刚碰到你的那个地方,园子里。不过二公子不在,他和阿郎在堂上见客。你得等等。”
青年轻声道:“有劳。我就在那里等。”
阿二沉默地点点头。刚要走开,那人忽然叫住他。
“如果有人问起,你只说已送了我到堂下等候三公子。后来我又去了何处,不关你的事。”
阿二看了看他,又点点头,揣着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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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园的门上了锁,这难不倒他。孟寥几步踏着院墙边的奇石借力掠起身形,利落翻过围墙。
园中小径皆用鹅卵石墁成,栽着奇花异草,清芬浮动,藤萝深处石桌微凉。阁楼端坐在园子中心,了无灯影,阒静无声。
月光疏疏落落地洒进房间里。曲屏深深,重叠明暗。一楼没有人。于是他走上二楼。
干燥的木楼梯,即使极力放轻了脚步,还是吱呀,吱呀地响。
孟寥忽然有些难以承受即将骤然击来的结果。
……乱葬岗起伏的荒草坡上没有她,那意味着什么?
近在咫尺的贺冬儿如果不是她,又意味着什么?
夜风强劲,撞击着阁楼中间隔断的珠帘,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
他拾级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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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不敢确认,摇荡的珠帘后的那个背影就是她。
她穿着他不曾见过的陌生衣裳,挽着陌生的发式,俯身忙碌着。
孟寥一步步走向那个坐在月光里的,陌生却又奇异地熟悉的背影。她仿佛也觉察到有人,偏了偏脸庞,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孟寥拂开珠帘,终于看清了她在做什么。
一个很奇怪的动作,用手心夹着瓷片割绳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是她俯仰之际,一声低低的吐息钻入他耳中。本能先于理智反应,孟寥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如同霹雳击中了心脏。
直到亲耳听见她开口说话,脑海的轰鸣如同江潮际天而来。
他几乎手足麻木,缓缓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她似乎也感应到什么,蓦地抬起脸。自从别后,只在魂梦中朦胧相望的脸庞,俨然映现眼前。
两两相望,瓷片玎玲坠地。孟寥的视线移向她的双手,才看清十指竟皆已青紫肿胀,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所以她只能用掌心使力,哪怕被划得鲜血淋漓。
聿如怔怔望着他,眼中变幻着万千光影,忽地醒觉回神,骤然将双手藏到身后。
孟寥也费了很大工夫克制住自己。
“谁下的令?”
他的嗓音沙哑。
“我不知道。”聿如别过脸,很快地回答。她实在不愿自己又以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被他看到,转开话头道:“贺知颐来了,你们一起来的吗?”
孟寥并不知上司来了。诸事他已无心顾及。“将军不知道我来。”他说,恍惚如狂。“我抱你起来好吗?”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么生疏地问。向来都直接抱起,何曾问过。
聿如默不作声地由着他轻轻将她托起。
触目惊心的双手,这么近地在他面前无力垂落。
燃烧着愤怒的箭镞瞬间全部调转朝向了他自身。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他对自己充满强烈的厌恨,恨到摧心伤腑,他百死莫赎。
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卫颀的话?那么轻易就相信她已去了大兴,她却一直还在洛阳,就在他有时甚至会从外面经过的高墙里,被折磨,被动刑,被囚禁。而他做了什么?
他放任了他们将她带走。他同样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何爽的话,以为他再多说一句,将军真的会杀了她。
感知到托着她的手臂坚硬紧绷异于以往,聿如这才惊讶地看向他。
“孟……郎君,”她顿了顿,生怕再唤“孟郎”会太唐突。分别太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处:“郎君,怎么了?”
孟寥再不料到她又用回这样疏远生分的称呼,炽痛地看着怀中的人,瞬间红了眼眶,眼里浮起水雾,却又霍然撇过脸不愿教她看见。
聿如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般神情,不明所以,麻木的心头却微微一荡,有些情绪渐渐苏醒。
自从别后,她从不敢想他,思绪一旦触及便立即移开,因为尝过思念泛滥不可收拾的滋味,因为尝够了爱别离的噬心苦楚。
那样的痛楚,一旦惊醒便日夜无片刻止息。如果她还要冷静的头脑来应对一切,只能以遗忘强制它沉睡。
她痛得够了。庭院里风摇影动,聿如在他怀中支撑不住地阖上双目。
孟寥没有再翻墙回偏院。小园的后门就通往外面巷道,且只落了闩,并未上锁。二人出得门来,孟寥一手抽刀从门缝中挑着闩落回凹槽,从外面将门关上,抱着她径直走进夜色。
他边走边抵了抵她的额头。她在发烧。
空气顿时清爽甘甜起来。夜风抚过她面颊,聿如精神振奋些,不觉从孟寥肩头回望着。别院墙头翠竹摇曳,不远处小楼重帘飘拂……
似曾相识的景致,只不过眼前的在夜晚,记忆中在白天。即将转过弯的时候,聿如忽然一震:
造化弄人,这赫然就是她到洛阳的第一天,臧捕快带他们去州府的路上经过的那个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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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正堂上,灯烛辉煌,宾主双方相谈甚欢。
今夜伊始,贺将军先表达了对安国公瓜瓞绵延的歆羡,安国公立即立即表示对贺将军战功赫赫的敬意。贺将军伤感自己子息不盛,膝下只有三女,又都到了待嫁的年纪。安国公似乎愣了愣,笑呵呵地提出朝中不少要员的公子正当婚龄,如贺将军不嫌弃,自己愿意作这个冰人。贺将军赶紧说明三女皆已许了人家,只叹自己戎马半生,少有积蓄,奁资微薄,颇感心酸。
卫颀立侍将军身后,崔世英三子侍坐。
崔勋正认真聆听、微笑颔首。崔劼微微不耐、神游天外,抽空掩□□代心腹家奴回去看着殷娘子。崔劭一头雾水。
安国公呵呵而笑,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择婿的确不易,笑问贺将军知不知道东床快婿的典故,于是讲故事一般说了,众人皆一笑,又牵出人物品评来。
说到这个,崔劼顿时来了精神。安国公便由着次子接过话头,从人物品评谈到作诗论文,谈到南北文风之异,崔劼兴致高昂,妙语连珠,还会随机提问,气氛顿时热烈不少。崔勋虽然不如二弟读的书多,但见解颇丰,兄弟二人对谈得有来有回。连最不成器的崔劭也不甘在父亲和上司面前屈居人后,搜肠刮肚地参与进来。
事已至此,贺知颐只好推出己方卫伯修,免得安国公看轻仪同府无人可用。崔劼原以为今夜无聊,没承想竟和这个陌生的卫司录棋逢对手,愈发兴奋。
贺知颐三番两次想见缝插针地引回原题,安国公却早已忘了前情,只顾拈须微笑,似乎对三子颇为自豪,还时不时从旁点拨、反驳、赞赏一两句,愈发推波助澜。
席上金浆玉醴,绣幕香风,贺知颐眼中渐渐浮起寒意。
谈话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意。原本按他的设想,提到奁资微薄时安国公定会说他谦虚,自己便感叹治生无术,不及安国公万分之一,崔世英定会谦让,自己再漫不经心地提起想置些产业,引向永义坊的那块地。谁料老狐狸根本不接茬。
贺知颐这才明白,老狐狸为什么要备极尊重地让三个儿子都来见客。
那不是尊重,是他布的阵。
堂下,何爽按刀尽职守卫着,然而已有些焦躁。快到宵禁了,履道坊虽离仪同府不远,但也分属两坊。宵禁一到,坊门即刻关闭。里面怎么聊了这么久?将军的事顺不顺利?
不止他等得不耐烦。一个婢女匆匆赶来,看门的家丁拦道:“什么事?”
那婢女焦急道:“小公子还在哭,哭得都没声儿了,这可怎生是好?”
家丁道:“阿郎还在待客,你等等吧。小公子怎么了?”婢女叹道:“还不是嚷着要见他阿姊。”
“他阿姊又是哪个?”
婢女道:“还有哪个,不就是从前在偏院的那个娘子?”说完忙掩住口,惊惶道:“呸呸呸,那娘子早不在人世了。别乱问。”
何爽听到什么“小公子”“阿姊”,心念一动,好奇道:“那怎么见?”
侍女薄怒道:“你又是什么人?”撇过脸再不理他。
何爽正要再问,只听一阵笑语,安国公已送着将军出门来。
将军脸色奇差。
主人送客人上了马车。马车还未出巷口,身后已砰地一声,朱门闭锁。何爽不觉怒道:“这是什么礼数!”
卫颀用眼神示意他别多话。何爽即时噤声。
马车里,贺知颐捏紧放在膝上的双拳,震怒得几乎将牙咬碎。
这一局,他输得一塌糊涂。
国公府内。客人刚走,婢女立刻进屋向阿郎报知小公子的事。家仆们也鱼贯而入,准备撤席。崔劼心满意足地从座上站起来,抖了抖袖子准备回阁楼,他的心腹家奴忙不迭滚将进来,颤声道:“不好了,二公子,人没了!”
崔劼勃然大怒:“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心腹家奴哭着脸忙改口:“不、不好了,二公子,那贺冬儿……门锁着窗锁着,人……人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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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21.阁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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