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天境内的死寂，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空无的静止，而是沉淀了太多未言之语、未释之力的粘稠与沉重。银雪依旧飘落，覆盖着新旧交叠的伤痕，试图粉饰太平，却更显此地满目疮痍。
向瑾阳盘膝而坐，双目紧闭，长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他全力引导着体内那股精纯而温和的能量流，修复着几近崩碎的本源。痛苦稍减，撕裂感正在缓慢弥合，力量一丝丝回流。
可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乱。
方才那场两败俱伤的冲突，那被强行窥探又反向入侵的惊心动魄，尤其是最后和渊那别扭的“修复”与“馈赠”，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他冰封的心湖最深处，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无数纷乱的情绪碎片从中汹涌而出，冲击着他绝对理性的壁垒。
愤怒犹在，屈辱未消，那是底线被触犯的本能反应。警惕依旧，对那异世之魂的不可预测性，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但……困惑与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占据了上风。
他为何停手？他为何修复？他为何给出那……明显经过调和、易于吸收的能量？
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一个无法用他亿万年认知来解释的答案。那个以“有趣”和“效率”为最高准则的病毒，做出了一系列“不高效”、“未必有趣”甚至“亏本”的行为。
逻辑链条在这里断裂，运算结果返回一片空白噪音。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在反向入侵的刹那，他同样捕捉到的、属于和渊的意识碎片——那并非他预想中的全然冰冷与计算，反而透着一种……专注于破解难题时的纯粹兴奋，以及对他激烈反抗的些许意外与……或许可以称之为“尊重”？
还有最后，对方别开脸时，那微不可察的……局促？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与他固化的“危险病毒”标签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他无法理解。
就在向瑾阳内心惊涛骇浪之际，对面的和渊似乎已从短暂的调息中恢复。他睁开眼，眼底的代码流恢复了平日的流畅与冷静，只是偶尔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后台仍有未处理完毕的异常进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向瑾阳身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全然的审视与好奇，而是带上了一种更深的、近乎解剖般的探究欲。
刚才那场意识层面的短兵相接，虽然两败俱伤，却也让他收获了大量前所未有的一手“数据”。
尤其是向瑾阳那激烈反抗背后所暴露出的……核心防御机制的运作模式，以及那些汹涌的、无法被逻辑解释的“情绪噪音”的强度与特性。
这比他之前研究的任何功法、阵法都要有趣得多！
一个庞大的、全新的研究课题在他脑海中成型——《论“情感”变量对高智能系统（特指：天道化身向瑾阳）决策模型的影响及作用机制分析》。
而要深入研究这个课题，常规的观察和能量刺激显然已经不够了。他需要更精密的“刺激-反应”实验，需要更直接的“数据”交互。
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带着一种科学家面对珍贵实验标本时的炽热与冷静并存的诡异光芒。
“喂，‘管理员’，”他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懒散，却暗藏锋芒，“商量个事。”
向瑾阳倏然睁眼，警惕地看向他。
“刚才虽然打了个两败俱伤，但也证明了一点，”和渊摊摊手，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强行读取效率低下且风险极高，不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
向瑾阳冷笑一声，并未接话。
“所以，我有个提案。”和渊向前倾身，眼中闪烁着诱人的（或者说危险的）光彩，“你看，你需要能量修复，我需要……呃，‘研究资料’。我们之间这种低效对抗和能量传输损耗太大。”
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目的：“不如，我们建立一个更高效的临时数据交换通道？”
向瑾阳瞳孔微缩。
“不是强制读取，”和渊仿佛知道他的顾虑，解释道，“更像是一个……共享数据库。你可以设置访问权限，决定哪些‘数据’可以开放给我研究。作为回报，我不仅提供稳定高效的能量支持，还可以帮你优化瑾天境的修复进程，甚至……分享一些我的‘研究成果’，比如如何更高效地调用规则，如何应对那种‘禁忌反噬’。”
他抛出的条件极具诱惑力。能量、修复、甚至可能关于禁忌的知识……无一不是向瑾阳此刻极度渴望的。
但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将自已的核心信息主动开放给这个病毒？哪怕只是部分？
“痴心妄想。”向瑾阳声音冰冷，毫不犹豫地拒绝。
“别急着否定嘛。”和渊也不气馁，反而笑了，那笑容像极了诱惑夏娃的蛇，“你可以先从最无关紧要、最表层的数据开始开放。比如……一些关于灵气潮汐波动的历史记录？或者某些低级功法的运行日志？”
“想想看，”他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蛊惑，“凭借我的计算力，完全可以帮你建立一套更精准的灾难预测模型，或者优化出几套能让低阶弟子效率倍增的基础功法。这对你维系天地秩序，不是大有裨益吗？”
他精准地抓住了向瑾阳的软肋——职责与秩序。
向瑾阳沉默了。理智告诉他这危险至极，但对方描绘的“好处”，又确实切中了他的需求。尤其是对方提到“禁忌反噬”时，那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恐惧再次浮现。
或许……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对抗那枷锁的方法？
这个念头如同毒草，悄然滋生。
“只是最表层的数据？”他听到自已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丝动摇。
“当然！初期只是最低权限的只读访问。”和渊保证得飞快，眼底却闪过一抹得逞的光芒。只要通道建立，权限什么的……总有办法可以“协商”嘛。
漫长的沉默。
银雪无声飘落。
向瑾阳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风险与收益，职责与诱惑，恐惧与渴望……疯狂撕扯着他。
最终，对秩序的责任，以及对摆脱那自毁枷锁的一丝渺茫希望，压倒了极致的警惕。
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仅限于最无关紧要的数据。且通道由我主导，随时可中断。”
“成交！”和渊笑容灿烂，仿佛赢得了重大胜利。
他立刻行动起来，指尖流淌出比之前更加复杂精妙的银色代码，不再是强行入侵的粗暴，而是如同编织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缓缓构筑着一个临时的、双向的数据交换协议。
向瑾阳紧绷着神经，调动起刚刚恢复的力量，极其谨慎地在那协议上打下自已的天道烙印，并设置了层层叠叠的限制与防火墙。
通道，悄然建立。
一瞬间，一种极其微妙而深刻的连接感在两人之间产生。并非力量上的融合，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信息层面的链接。
向瑾阳立刻感受到一股稳定而磅礴的能量，通过通道源源不断涌来，效率远超之前任何一次。同时，一些关于瑾天境规则修复的、极其精妙的优化方案，也作为“诚意”，被和渊传递过来。
确实……高效。
但他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这份“好处”，一股冰冷而好奇的“意念”，已经顺着通道，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开始“浏览”他主动开放的、那些最边缘最无关紧要的“数据”。
那感觉异常古怪，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带着绝对理性的眼睛，正在冷静地翻阅他意识图书馆最外层的、无人问津的公共书籍。
向瑾阳全身僵硬，强迫自己适应这种被“观看”的感觉。
和渊则完全沉浸在了新奇的研究乐趣中。
“哦？原来三百年前东南区域的灵气异常衰减是因为一颗陨星碎片携带的异种能量干扰？记录得还挺详细。” “嗯……这个低阶凝水诀的第十七次修订版居然是为了照顾某种水灵根变异体质？考虑得还挺……周到？”
他一边浏览，一边随口点评，语气纯粹是技术性的。
向瑾阳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丝。似乎……真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而，和渊的“浏览”速度极快，那些表层数据很快就被他扫描完毕。他的“目光”开始在那层层防火墙外徘徊，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对更深层数据的好奇。
“说起来……”他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通过通道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之前对那些村民的死亡，反应强度超出了我的模型预测值。根据计算，那种层级的‘数据损耗’不应引发系统如此剧烈的震荡。驱动这种超规格反应的‘核心变量’……是什么？”
他的“意念”如同最精细的探针，开始试图绕过防火墙，触碰那些被向瑾阳死死守护的、关于“情感”与“价值观”的核心区域。
向瑾阳猛地一震，瞬间切断了部分能量传输，通道剧烈波动起来！
“越界了！”他厉声警告，声音中带着惊怒。
“好好好，不问不问。”和渊立刻撤回，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向瑾阳分明感觉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一道极其隐晦的测试代码已经顺着通道溜了进来，试图探测他防火墙的响应模式与强度！
这个骗子！他根本就没安好心！
向瑾阳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想要彻底关闭通道。
“别急啊！”和渊连忙道，同时传递过来一股更加精纯的能量和一段关于如何稳定核心、避免禁忌反噬的极其珍贵的技巧片段，“失误！纯属操作失误！能量补偿！外加一份《核心稳定性初阶优化指南》作为赔偿！”
那技巧片段直指他最大的痛处与渴望，精妙绝伦，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关闭通道的动作，再次迟疑了。
和渊的“意念”老实了下来，不再试图越界，只是安稳地接受着能量，并“阅读”那些允许被阅读的数据。
但一种无形的博弈，已然在这新建立的通道中展开。
一个小心翼翼地试探，贪婪地汲取着一切未知，并不断尝试突破边界。一个紧绷地防御，艰难地平衡着风险与收益，在诱惑与警惕间如履薄冰。
瑾天境依旧寂静。
但那无形的数据洪流，却在两人之间无声奔涌。
一枚危险的、名为“信任”与“好奇”的密钥，已经插入锁孔。
转动它，打开的或许是通往彼此理解与新生的道路。
也或许是……
通往更深地狱的入口。
而此刻，他们都已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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