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嫄能看明白裴蘩眼中的担心,裴蘩自然也明白檀嫄的坚持。
知足。
能让檀嫄说出这两个字,说明她已然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之后,做出这样的决定。既然如此,她作为朋友,理应没有再劝阻的理由。
裴蘩起身,走到檀嫄身边,两个身量相仿的人一同看着窗外,湖面波光粼粼。
“赫儿,我总担心你不开心,但我却无能为力。”裴蘩说着,眼中莫名流露出几分忧伤:“若我是男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也不知。”檀嫄摇摇头,这两年她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同样是退婚,对崔三郎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对她来说却仿佛是灭顶之灾。
“不说别的,若我是个男子,我便能娶你了。”裴蘩转过头,笑着挽住檀嫄的胳膊说:“以我们二人青梅竹马的情谊,我定然会对你很好,伯父伯母他们也定然乐见其成。”
“你呀,惯会胡诌。”檀嫄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以裴家如今的声望,若你是个男子,裴公他们早就为你选好了高门贵女,檀家只怕还入不了眼。”
“赫儿,你从来不是这样自轻自贱的人。记得我们年少时,你总感叹女子困守深闺,一生依靠父母兄弟、郎婿儿女,看尽旁人脸色。你说你以后定然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你要为女子正名。”裴蘩抬起双手拉住檀嫄,用尽全力攥住她,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也全部都给她:“不能放弃,赫儿。你与我不同,伯父伯母向来宽容,你拥有更多的自由,你可以有宅院外的生活。”
看着好友脸上的执拗,感受着她握住自己手的力道,檀嫄微微蹙眉。
裴蘩的状态好似有些不对劲,今天她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带着些悲伤和忧愁。裴家乃世家大族,兼又豪富,自幼裴蘩便受尽家中众人宠爱,任何东西唾手可得,活得无忧无虑。又因为身体不是特别健壮,家中长辈对她要求极为宽松。有时她的母亲想要约束几分,只要往任意一房的长辈怀中一钻,就都由着她去了。
她今日表现,不像裴十二娘往日作风。
似乎是感受到对方的疑惑,裴蘩松开手,略微低头平复了一下情绪,小声道:“抱歉,赫儿。”
檀嫄说无妨,但还是觉察出裴蘩有心事,她似乎被自己刚才的某句话刺激到了。
心中不解,檀嫄还是耐心跟她解释自己的想法:“阿芃,你我一同长大,祖父和父亲如何教导我,你也一清二楚。虽然祖母总是阻拦,但毕竟舍不得罚我。”
回忆起自己年少成长的那一段时光,檀嫄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我课业比族中的郎君们还要强出一截,祖父放纵我,总说我有先祖遗风,父亲也由着我。若非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当真觉得郎君和女娘是没有区别的,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也可以,甚至会比他们更好。可是……”
见裴蘩启齿要说些什么,檀嫄话锋一转:“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在嘲讽我年少轻狂。以我一人或者檀家一家之力,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事情。那些事情刮皮削骨,终生难忘。”
裴蘩的双眼看着檀嫄的眼睛,内心觉得亏欠于她。
这些年虽然经常通信,但是她从来没有细细了解过这些事情。刚开始是不知从何说起,后来是觉得既然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但是她断然没有想到,檀嫄的心气竟然也发生了变化。
裴蘩为人纯良,大部分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檀嫄看懂了她的愧疚,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良久,若非你提起,我几乎都忘记了。”
“别总说我,让我问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又想到刚才她脸上的不自然,准备细细问她。
话未说完,响起敲门声。
“娘子,老夫人那边传话,要开席了。”
裴蘩应承一声,拉着檀嫄往外走:“先去用饭,其余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
由着她拉着自己往外走,檀嫄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便觉没有大问题。想着日后再见,慢慢问便罢了。
此时,年少情谊深厚的两人自然还不明白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顺着来时路,两人很快回到了花厅。刚进门,檀嫄便是一惊,上座位置赫然坐着一个美娘子,身着朱红华裳,满头尽是黄金珠玉,一张瘦削的脸上挂着笑,正与裴家人说话,看起来很是可亲,场面也似乎很是和谐,偏偏下巴微扬,透露着高傲。
身侧站着八个女官打扮的女娘,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一举一动皆以上首的美娘子眼色行事,更加衬得那美娘子高高在上,一般人难以靠近。
裴蘩见此人,对着檀嫄悄悄使了个眼神,两人顺着外侧蹑手蹑脚溜到自家阿娘身边。
秦氏见到檀嫄回来,脸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许。
檀嫄见母亲嘴角带笑,笑意却有些僵硬,便知众人陪坐了不短的时候了。
“义阳郡主怎的来了,之前不曾听说,她与裴家还有旧亲。”檀嫄贴近秦氏,悄声问道。
秦氏脸微微一侧,眼睛依旧观察着上首和四周,开口道:“方才她说,昔年湘王妃待字闺中时,与族中兄弟一起受到过裴公教诲,今日得知三夫人过寿,特地前来道贺。”
听着这个理由,檀嫄都觉得过分牵强,这个女娘的行事当真不羁,连找一个借口都如此随意。
偏偏,众人都知道她的应付,却没人敢说什么,还得含笑相迎。
义阳郡主似乎是刚刚注意到檀嫄她们,笑着问裴老夫人:“这两位也是府上的娘子?我去封地这些年,长安城中的娘子们大都不识得了。”
裴老夫人连忙解释,让裴檀二人上前行礼。
“娘子姓檀?这个姓氏可不多见。玄清公是你什么人?”义阳郡主似乎是对檀嫄极感兴趣。
“是家祖父。”
听见檀嫄的回答,义阳郡主状似意外:“玄清公素有美名,我父王在世时也是钦佩赞叹的。只可惜三年前铸成大错,前名尽毁,令人扼腕啊。”
听见义阳郡主轻描淡写地说出当年之事,纵然是过去许久,檀嫄放在腹部的手忍不住收紧,指甲扎进指肚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平静。
杀人凶手尚且如此淡然,她作为受害者更加不能丧失理智。
知晓当年内情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发声,秦氏看着呆立在当中的檀嫄,心中着急。
裴蘩也用眼角观察着檀嫄的神情,生恐她失态。
见她没有说话,义阳郡主的笑意渐弱,一边嘴角挑起,眼中含着讽刺。
“檀娘子是觉得我说得不对,所以不曾接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
当年的事朝廷已经有了定论,纵然是檀嫄心中万般不服,也不能当庭表现出不满。否则便是藐视朝廷,这种罪过檀氏担待不起。
只是在义阳郡主这个始作俑者面前低头,檀嫄为祖父和檀家叫屈。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众人都是人精,如何还不明白,这义阳郡主今日便是为了檀嫄来的。
裴大老夫人见此,心中难免不喜檀嫄不识抬举。若是因此让裴家担了是非,她定然不会让檀家好过。
定要让十二娘与这檀家远着点儿。
裴大老夫人心里想着,脸上堆满了笑容,刚想开口打圆场,却听见檀嫄开口了。
“郡主所言,我并非觉得不对。”
“哦?那你是觉得我说得是对的了?”义阳郡主垂眸,打量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玉镯,转了两圈,漫不经心反问。
“亦非如此。”
转着玉镯的手指一顿,义阳郡主微微抬眼,斜睨着檀嫄。
裴家众人也难免心中一紧。
“此事圣人已有决断,檀家满门谨遵圣谕,不敢妄生他念。”檀嫄语气沉稳,似乎并不觉得义阳郡主如何可怖。
似乎是被她的话堵住了,义阳郡主心中觉得无趣,并没有继续追问,反而重新扬起笑脸,对着裴家大老夫人道:“一直听说裴家园子修得好,颇有江南之韵。我从南而归,难免想念,不知可否让我好生逛逛?”
“自是可以。”裴大老夫人应承着。准备起身亲自带路。
“便让裴家小娘子和檀家娘子陪着我罢了,你们继续欢饮,切不可让我扰了兴致。”义阳郡主指了指裴檀二人,撂下一句话便起身向外走去。
裴家众人连忙示意二人跟上。
义阳郡主对江南景致显然极为精通,一路上对各色奇花异草、建筑形制皆能说出一二。
走到一处凉亭处,她道:“走了这半日有些口渴,劳烦裴小娘子替我去倒盏茶。”
这一路行来,远超郡主规制的仪仗在侧,形成一片阴凉,连一丝阳光也没有晒到。
再看看身后女官手持饮具,所谓要盏茶明显就是不走心的借口。
就像来贺寿的借口一般,这位郡主行事相当随性。
裴蘩有些担心地看看檀嫄,这明显是打算把她支开。
檀嫄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裴蘩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对于两人的眼神交流,义阳郡主并非没有看见,不过她也并不在乎,只是坐在已经铺上锦垫的石凳上,以手支颐,瞧着远处的花草。
下巴尖尖,侧脸精致。
檀嫄没有任何迟疑,也走进凉亭。
身后的虹雨银竹想要跟上,被女官拦在了外面。
“坐吧。”义阳郡主似乎是回过神来,随意指了指旁边。
檀嫄依言坐下,并没有言语。
“你似乎并不怕我。”义阳郡主看着檀嫄的脸色,露出些许好奇。
“郡主绝色,并不可怕。”
“你这话稀奇,长安城无人不怕得罪我,他们见了我都如今日裴家人一般,战战兢兢。”
“恐惧无非两种,若非有愧,便是有所求。这两种我都没有,故而不怕。”
听到檀嫄的话,义阳郡主大笑,头上珠玉乱颤,丝毫不顾及仪态。
旁边一个女官似乎是想上前劝解,义阳郡主眼神扫过,那人一凛,马上低头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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