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父亲的想法?”崔隐面色如常,将温度适宜的茶水奉给崔父。
“这不单单是我的想法,也是你阿娘和崔家族老们的想法。”崔父略微叹口气:“早知是如今这般形势,与檀家结亲也没什么不好。恐怕我和你阿娘如今连孙儿孙女都有了。”
“父亲,婚嫁三媒六礼繁琐,怕是来不及。”自家父亲明显玩心大起,崔隐感到无奈,“这般情境,又何必把无辜的女娘拖进浑水里。”
“三郎,这几年你风头太盛,已经碰了太多人的利益。若义阳郡主回来,定然少不了撺掇,只怕圣人也会顺水推舟封个公主,你成了驸马自然会远离朝堂。”
当今承德帝不似他那有些天马行空的父亲一般仁慈,在位短短五年,已经渐渐表现出对士族的忌惮,不遗余力拔擢庶族寒门。只不过士族根深蒂固,一时不可根除。
若是仅凭一个公主之位,便能让士族之首的崔氏折了下一任族长,圣人乐见其成。
见崔隐没有说话,崔父接着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崔家绝不可能在明面上抗旨。所以三郎,这婚你不得不成。”
“既然如此,父亲,成婚的对象我要自己来选。”崔隐终于接话。
似乎是听到他话中有话,崔父问:“莫非三郎已经有了人选?”
崔隐薄唇微启,说出了一个名字。
崔父一怔,旋即了然,扶着胡须哈哈大笑,“好好好,由着你,你阿娘那边我去说。”
神情举止颇有些前朝落拓隐士之风。
待崔隐走后,崔父颇有些自得地拿起茶杯,准备好好品一品。谁料茶杯刚碰到唇便突然停住,反应过来似乎是被利用了,无奈地放下茶杯摇摇头。
“原来是为了这个。”
刑部的复核结果比檀嫄想象的要快上很多。不过旬日,大理寺便传出檀慎无罪释放的消息。
与月前的艰难相比,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胡魏两家也再没有生事。
冯夫人耳目灵通,当天一大早便派人到檀家传消息。
秦氏立时便要让人备马车,她要亲自去将檀慎接回来。檀嫄再三劝阻,方才歇了心思。
因着大理寺还需要无罪释放人员验明正身、签字画押,檀慎便遵照往日习惯,将马车停在西墙根处。
檀嫄面上虽然沉静,但心里不免着急,手中握着一卷书无心翻阅,却突然听见银竹提醒。
崔三郎来了。
闻言,她心中不过略作犹豫,便将幕离整理好下了车。
这桩案子,若非崔隐打过招呼,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无论对方出手,是因为坚守道义,还是同情弱者,又或者是对当年的事情些许补偿。
论迹不论心。
檀家在此事上,实实在在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当面表示感谢。
见青衣身影下车,檀嫄快走几步上前,恭恭敬敬行礼,代表檀家道谢。
“三郎君,他日若用到的地方,檀家绝不推辞。”
檀嫄话说得真诚坦荡,但在旁人看来,怕是自不量力。
崔檀两家天差地别,若遇到崔家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檀家便是举阖族之力只怕也无能为力。
檀嫄以为,崔隐对此也会不屑一顾,也没对崔隐有什么反应表示出期待。
“娘子这话,某记下了。”说话的声音清越透骨,不沉不散。
他话说得坦荡,倒是出乎檀嫄预料,难得有几分讷讷地点头,算是应和。
不止檀嫄有些怔愣,便是在旁随侍的云七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自家郎君连别家小娘子这样的客套话都会接茬了。
看着眼前站着不动的崔隐,檀嫄略微有些尴尬。原本她只是打算表示一下感谢,对方却不知仍然为何站在原地不动。
略带几分料峭的春日里,场面显得格外冷清。
檀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今日奉母命来接檀慎回去。”
“大理寺和刑部虽然不上重刑,却难免要吃些苦头。回去还需好生保养一段时日。”再次出乎众人预料,崔隐竟然又接话了,还是一贯的温和有礼。
云七愈发控制不住,斜眼看天。今日可是日月倒转?
檀嫄感到无奈,只得点头。
却又有些疑惑。
他们二人虽然曾经有过一段缘分,但从定亲到退婚,并无多少交集。
誉满天下的崔三郎清贵冷傲、目无下尘,如何看得上与其他女子别无二致的她?
而她当时年少怀春,自以为得以许嫁天底下最高贵的男子,连抬头看他一眼都羞涩难当,更遑论与他说话。
想到此,檀嫄觉得再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只得在心里盼望着大理寺的官差们麻利些,好快点儿让檀慎出来,帮她从这种处境中解脱。
好似对她心声的回应。
一个少年慢吞吞从偏门走了出来,也许是腿脚受了伤,走动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
合身的白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头发似乎被简单打理过,仍旧有些潦草,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此时瘦削见骨。
檀嫄见此,心疼不已,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小跑迎上去。
及膝的幕离在跑动间泛起一层涟漪,微凉的触感擦过崔隐的手背,又瞬间消失。
见到女子向自己跑来,在大牢内苦苦支撑良久的檀慎,忍不住红了眼眶,“阿姊……”
还未及与她撒娇哭诉,一眼便瞅见站在不远处的崔隐一行。
檀慎下意识将檀嫄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有些微红的眼眶盯着对面,像是一头还未长成的狼崽,未完全掌握狩猎技能,却已经懂得保护珍惜的人。
看着眼前已经高出她一头的少年,幕离之下的脸含笑。拍拍他紧绷的胳膊,檀嫄道:“多亏三郎君仗义出手,你才得安然无恙。还不快拜谢。”
“拜谢三郎君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檀慎铭感五内。”檀慎听话行礼,但语气中还带着些不善。
崔隐对此不以为意。缓步而来,对着檀嫄略微点头示意,随后擦肩而过,彻底无视檀慎。
一双狭长上翘的眼睛陡然睁大,气愤地直起身子,想要上前理论,被檀嫄哄着拉上了马车。
“阿姊,不许和那个崔三郎说话。”还未坐定,檀慎便有些赌气地开口。
将幕离摘下放到一旁,檀嫄好笑地看过去。方觉得长大了些,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
见檀嫄没有接话,檀慎不放弃,往她跟前凑了凑,像幼时一般纠缠厮闹,直到檀嫄抵挡不过点头答应之后,方才乖乖坐回原处。
檀慎回家后,秦氏既欢喜又心疼。
立即着人请医问药,又是请人上门驱邪,家中的池塘、假山、树木,填了又填、挖了又挖。每日诵经礼佛、抄写佛经,待身体好转之后亲自去寺庙捐香油钱、请平安符。其间还夹杂对伸出援手的各家奉上厚礼,便是崔府那边也没有遗漏。
结结实实折腾了一个多月,直到檀父檀逢从蜀州回来,一家人团聚,方才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活。
转眼又过了一月。五月的天已经很暖和了。闺阁轩窗大开,正对着一个小花园。
朱砂浸蕊、绛紫叠瓣、素白若雪,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正在盛开,占尽春色。靠窗处两株石榴树,花如赤焰。
檀嫄坐在窗前,双手正举着一个小巧的绷子,仔细打量上面的纹样。
还是缺乏灵气。
有些失望地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将绣了大半晌的荷叶露珠剪掉。
“女娘,女娘。”外廊上突然传来“哒哒哒”的跑动声,伴随而来的是银竹略带几分焦急的呼唤。
原本还凑在檀嫄旁边看纹样的虹雨面上也是一喜,直起身子略带几分激动地看向檀嫄,“娘子,应当是冯家来了。”
果然,银竹进门,不过略微平稳了一下呼吸,如同倒豆子似的,将今日冯家提亲的场面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原本便笑盈盈的脸因为喜事愈加开怀。
正如之前冯夫人所说,冯三郎回长安述职结束,冯家便遣媒妁上门提亲,今日正是正式下聘的日子。
银竹记性好,掰着手指头挨个数,绢帛布匹、珠玉珍玩、良田屋舍,等等,各有多少,价值几钱。
“最可贵的是,还有一对活雁,是冯三郎亲自去猎回来的。”
对于银竹前面说得价值百万钱的聘礼,檀嫄不为所动。听到冯三郎猎了一对活雁,原本还在做活计的手不由得停下了。
有些怔怔地看着绣绷,过了几息方才低低说了声:“他有心了。”
虽说娶妻用聘雁,但大雁难寻,当下长安城不少人家已经用鹅来代替。
冯家此举,给足了檀家面子,也表示了对檀嫄的尊重。
银竹和虹雨替檀嫄开心,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着。
檀嫄此时却无心再做活计,侧头看着窗外花团锦簇,心中觉得混乱,几分慌张、几分忧心,又夹杂几分欣喜,五味杂陈。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家关于定亲的事似乎是谈妥了,秦氏身边的管事曲妪过来请檀嫄去前厅。
厅内早就设好了一架镂空雕花屏风并一张小杌子。屏风后的人能够清楚看见厅内情形,厅内人却看不清屏风后的人。
曲妪比了个手势,示意檀嫄看向西侧的一个男子。
男子瞧着不过弱冠的年纪,一袭月白色窄袖圆领袍衫,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垂放在膝盖上。
乌发用白玉发冠束起,面皮微黑,此时正侧着头与上首的人说话,鼻梁高挺,下颌清晰。不似崔三郎般风流俊美,却别有一番气宇轩昂之态。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男子转头,望过来的俊眸似点寒星。
檀嫄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她与男子甚少接触,到底是面皮薄,手不自觉攥紧垂在膝上的荷包。
曲妪本来就逢秦氏的命令探查她的心意,见到这番情态自然意会,心满意足的转出屏风到秦氏面前复命。
刚才几人走到屏风后坐下,秦氏等人便发现了,此时见曲妪笑容满面,不消细说便知檀嫄心中并不反对。
秦氏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
冯夫人瞧见更是喜笑颜开,亲昵地拉着秦氏的手连连说“极好”。
“三郎这次回来便留在长安任职,一年之内不会再外放。”与秦氏又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冯夫人话锋一转,说回亲事,“如果你舍得,我们两家趁着这一年把亲事办了。如何?”
“这……”秦氏心里自然是愿意。檀嫄如今二九芳华,正是成婚的好年纪。
更何况信都冯氏累世高门、家风清正,冯父官运正兴,冯夫人名声极好,冯三郎也是长安上数的青年才俊。
这样的好亲事,若非冯夫人与檀嫄实在投缘,等闲轻易落不到檀氏女头上。
即便心中千万个愿意,秦氏作为女方也要矜持。况且这么早便将女儿嫁出去,心中也是不舍。
想到这儿,面上便显露出几分迟疑。
冯夫人为人爽利,将秦氏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再次表达两家成婚的决心,并承诺婚后一定对檀嫄当作亲生女儿爱如珍宝。
听对方话说得坚决,秦氏自然开心。
看出来秦氏神色松动,冯夫人朝下面使了个眼色。
冯三郎意会,起身躬身行礼,一本正经的承诺绝不相负。
堂中雍容闲雅的郎君,一坐一立自有风骨,秦氏越看越满意,忍不住朝冯夫人点头,眉眼俱笑。
两家至此将婚事敲定。
两个当母亲的相谈甚欢,檀嫄缓缓起身。不经意瞥去一眼,不设防又与冯三郎的目光对上。
隔着屏风朝他微微行礼,也无所谓对方能不能看见,转身离开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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