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行出京的前一天,宁琅终于把她的病患们收了个尾。
将宋媮手下借给她坐诊的铺子整理好,她锁紧门,挂上有事外出的木牌。
她站在门前望着那张木牌思索了一会儿:若是以后不准备回来,这算是欺骗患者吗?
紫芸的查账也终于进入尾声,她今日心情好,回府时跑来看看宁琅。
便看见她望着一块木牌在发呆。
“宁医师外出,短时不回……”
她纳闷地拍拍她:“你要去哪儿?”
宁琅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回头抱怨:“你走路怎么跟猫似的?”
她像是没听见紫芸那一问,疑惑道:“你这几日不是忙得很,忙完了?”
紫芸点头。
宁琅摸着自己腰间的络子:“我真是佩服你,查账还有空绣东西。”
“怎么可能。”紫芸竖起食指摇了摇,“这几个我可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绣了。
“比方你这个,原本是长平乡主的,但是当时我给忘了,就拿出让你们挑了。”
宁琅幽怨:“原来竟一开始写得别人的名字……”
紫芸:“……没有。”
宁琅觉得巧:“她也喜欢梅花?”
紫芸迟疑:“应该吧?”
宁琅不再谈论这个,好奇起宋家的产业:“你年年都要这样查一次,一查一个月吗?”
“差不离,我年中查一次,姑娘年末带着我再查一次。
“不过年末要查的就不只是铺子了,庄子也要查。”
郡公府产业众多,更何况还有两代夫人带来的嫁妆,这是宋媮三令五声绝对不能懈怠的。
是以年中全面盘查,以紫芸之能,也花了大半个月。
年末要查得更多、杂、细,不过这几年坚持下来,有条理得多,刁仆作恶也少了。
只是查一查,少废心力。
其实来了这么久,宁琅早就好奇,为什么是宋媮一个人管着这么大的家业,她们的主母呢?
但似没听人提过,她便打断了自己的好奇。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宋府,紫芸要去找宋媮汇报情况,宁琅也跟上。
她对那些铺子管理的东西不感兴趣,便自己坐在外间喝茶逗花。
没多久紫芸便出来,满面笑容道:“要去逛铺子吗?涨俸啦。”
宁琅摇头:“才回来。”
紫芸早有所料,朝她摆摆手,往外去了。
宋媮跟着从里面出来,见到宁琅,顿时了然笑道:“进来说。”
“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宁琅知道她聪明,但直面给她的冲击力还是大了点。
宋媮看着她有些呆愣的样子,忍不住笑:“那你说说,看看和我猜得一不一样?”
又在逗她了,宁琅发觉宋媮特爱逗自己。
是因为长相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试探道:“去中州?”
“嗯?”宋媮扬眉。
简直毫无悬念。
“我一看你这个表情就知道你猜对了!”宁琅没好气。
宋媮扶着桌笑:“你……你怎么这么可爱?你都先将答案说出来了,还怎么考别人?”
当时陆琢送来信件,甫一念出来,反应最大的不是宋媮。
而是宁琅,她当时把着自己的药箱,骤然便站起来。
而在有那样大的反应的前一刻,宋媮刚好念到“米斗千钱,饥民相食。”
“以史书记载,天灾毁坏粮食,百姓饥饿到一定程度,相继引发的人相食,与疫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你站起来的那一刻,我更加确定。”
宁琅没脾气了。
“好了好了说正事。”宋媮及时将她拉回来。
宁琅叹气,重新开口:“中州又是大水,又是饥民。
“饥馑过后,必有疫疠,我得去看看。”
“想好了吗?”宋媮问她,“疫病难治,况且人多,也许连自己也难保平安。”
宁琅没遇见过这样大规模的天灾,也没做过这样需要舍掉自己半条命的决定。
可她还是点头:“先辈有言:‘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医者,本就是有了这样的衡量,才决心成为医者。”
宋媮看着她,目光柔软带着隐忧,自袖中拿出君康堂的地契。
她推回宁琅推拒的手。
“作为朋友,我好像有点不想让你去。
“但也是作为朋友,我知道你会去。
“因为你是你。”
宋媮将那一纸地契,放在她手心,轻轻握住她的手。
“以后,你就是自己的东家了。”
宁琅没想到,自己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过那么多悲欢离合,居然还是会被这样的事感动。
离别到了眼前,她扭去一边,不愿意再看宋媮。
“其实当时,你能从颍川日夜兼程赶来救我,我很意外。
“你当时并不认识我,甚至可能还以为我是哪个无礼霸道的权贵。
“但你还是来了,我已经很少遇见过这样的人了……”
“好了,不许说了!”
宁琅一只手挡着自己的脸,声音哽咽。
“那、那还不是因为一堆人来请我,我怕我不来都要被绑来!”
紫芸派去的人是不敢强抢的。
“谢谢你。”宋媮不再制着她的手,说出着最后一句。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有些不敢直视宁琅了,便站起来侧过身。
“你跟着灵昌公主去吧,好歹有个靠山,今天晚上和她们两个告个别。
“阿婙那边若是问起来,我便实话实说了。”
宁琅点头,反应过来她根本看不到,只能瓮声应道:“好。”
她抬起手背囫囵擦擦脸,还是将地契放在桌上。
“若是真爆发了疫病,我不能保证自己能活下来,地契还是放在你这。”
宋媮转头:“你……”
“我知道,我以后就把自己当东家。
“其实我也没怎么把你当东家,哪有你这样做东家的……”
她说着说着眼见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哭腔,只能停下来平复。
“你如今虽不是我的东家,但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还是日夜兼程的跑来。
“当然,要我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藏了藏眼里的伤感,破涕为笑:“还是望君季季常康健,岁岁长平安。”
晚上紫芸带了些酒回来,四人坐在庭院里面对着饮酒。
宋媮喝不了,只能以茶代酒,跟她们碰了一盏又一盏。
宁琅醉了,不分昼夜,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启程,从屋子里提出药箱,抓着宋媮。
说什么也要在走之前再给她把回脉。
宋媮也就随她,撑着头伸手任她摸来摸去。
青芷摇摇晃晃走来,凑近看了半晌,用气音问她:“怎么样?”
宁琅脑子里正天旋地转,青芷问了半天她才听清,同样用气音:“不知道。”
宋媮笑出声,引得把脉的人匪夷所思地看过来。
青芷一醉,记忆还停留在宋媮重病那会儿,这下急了,双手抓住她肩膀疯狂前后摇晃:“怎么会?医师医师医师……”
眼见宁琅人都要站不稳了,宋媮赶紧将两人扒开。
紫芸的酒品好得不得了,醉了也只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看着月亮。
宁琅扶着头,觉得自己越来越晕,跌跌撞撞跑到树下:“呕——”
青芷手上没了玩伴,见紫芸一个劲儿地盯着上面,便跟着看过去,大叫一声:“呔!”
她抬手直指月亮:“有本事来割我耳朵!”
宋媮:“……”
不知是被青芷晃的,还是自己吐的。
宁琅酒醒了不少,就近在廊下一屁股坐着。
然后开始发呆。
青芷被嫌弃吵的紫芸捂住了嘴这会儿正安分。
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宋媮还有些不习惯。
她前看后看,确定几人是真安静了,便觉得夜里凉,得快将人扶到屋子里。
紫芸的反应变得有些慢,宋媮轻声细语慢慢吞吞同她说了两遍,她终于明白意思,拉着青芷走。
目送两人直到视线不能及,宋媮走向唯一剩下的人。
“已经很晚了,回去睡觉?”
宁琅没反应。
宋媮只当她懒得回应自己,准备搀人站起来。
宁琅不动如山。
宋媮没法了,她是不准备和她在这风口坐上一两个时辰的。
最近她的剑术越发娴熟,力气也大了不少,她目测宁琅的体量,自己抱起来也不难。
可她低估了宁琅的抗拒,在第三次被双手双脚地推拒后,怕摔到人的宋媮只能放下她。
她半蹲在人身前,问她:“还不想睡觉吗?”
宁琅托腮看她,缓缓摇头。
行吧,宋媮点点头,坐在她身侧。
“想说些什么?”
宁琅想了想,是在组织语言。
“你说,女人什么时候能和男人一样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但宋媮就是听懂了。
她没回答,因为她知道,她还没说完。
“我是医者,先辈的书里总说,医者仁心。
“我总在想,是哪个‘仁’,是儒家分亲属远近的‘仁爱’,还是墨家人人平等的‘兼爱’。”
她叹气,想起自己某一天的顿悟:“可这两种好像都轮不到我们哎。”
“比如我学医,我老师也是医者,如果是男人,他们会称为一门双杰。
“可如果是女人就是招摇撞骗。”
她有些迷茫:“他们的爱,他们的平等,好像只在男人之间传播。
“而我们连学习的机会都很稀少。”
如果没有土壤,女人很难生长。
她又叹气。
“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好像是属于他们的主场,而其他人都在为他们鼓掌。
“所以我真的不喜欢去陌生的城郭,因为没有积攒的名气,他们最先看到的是我女子的身份。
“每次到了,我总要重新开始,比重新开始还要难。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我的老师……”
念念叨叨到这里,宁琅越来越困,偏偏人就是在这种醉生梦死的状态下感悟最多。
她及时打住自己,匆忙双手合十,向远古的先贤道了声冒犯。
接着胡乱拍了拍宋媮的肩,自己掉头溜溜达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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