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子携一行官员浩浩荡荡从京都出发,前往中州。
行至城门,闻郊外琴曲铮铮,赫然是送君出征之名曲。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灵昌扯开车帘,回头向宁琅笑道:“是妙仪的琴声,只是不知她的琴是弹给谁的。”
宁琅没想到宋媮安排自己随行公主,这个公主如此亲和,直接让她以贴身侍女的身份上了马车。
她正拘束着,只能微笑以示回应。
灵昌并不在意她是否自在,也不是真要她回应自己。
她撑在车窗边继续听。
宋媮一下城楼,便见顾妙依自城外进来,身边跟着侍琴女使。
“兆安郡主。”她远远行礼道。
宋媮回礼。
刚眼见人上马车,青芷凑到她耳边:“昭王世子身边来人,请姑娘去……”
颐乐楼。
陆琢坐在二楼观台,此处开阔,左右青色帷幔层叠隔开,飘荡间隐约得见人容颜。
宋媮一就坐,便有人奉茶,果子点心种种香甜精美。
她不知道陆琢今日是唱哪出,有什么话不能在她院子里面对面说,偏要搭这么个戏台。
她朝左边睨几眼,不见人回应,便安心将视线投向楼下。
说起来自青音楼被赵霁烧后,她就没听过什么戏了,今日便算难得放松。
驻此楼的,是邺京有名的唱戏班子,灵风班。
他们扮相美,身段好,唱腔有板有眼,开口抬手间就能将人拉入戏台上的世界。
今日这出戏,也是宋媮听过几回了的。
《斩经堂》又名《吴汉杀妻》,讲的是:
东汉年间,王莽犯上夺权建立新朝。吴汉因战功卓越被王莽招揽,娶其女王兰英为妻。
后吴母告知他,吴父因反对王莽而死,王兰英乃仇人之女,要他杀妻为证,投奔汉室。
楼下,吴汉被母亲叫进祠堂,要他杀妻,吴汉跪倒在地,面前父亲牌位,身后是横刀侧卧。
那老生唱道:“……她无辜不涉朝堂事,十年恩爱怎割喉!”
一介女子,涉不了朝堂事,赴不了沙场功,十年恩爱侍奉,今日才说杀父仇。
王兰英急奔上堂,惊见吴汉提刀。
“你手提钢刀为哪般?怎对为妻泪两行?”
生死对峙,两人一阵哽咽对唱,戏台上下掩面而泣。
宋媮将头靠回椅背,微侧头,不去直视这已知道的结局。
“罢!
“不求苍天不求地,但求夫郎听端详:
“我父作恶我当死,愿将性命赎罪殃。
“但求埋我桑林下,莫让尸骨污吴堂!”
王兰英自刎而死,吴汉投奔刘秀,后为东汉开国功臣。
戏曲落幕,看戏之人却犹陷其中。
陆琢倒了杯清茶醒神,接着问宋媮:“你觉得怎么样?”
那边的人似在叹息,声音低窃,透过纱帐传来更闷。
“唱得好。”
看来这个决定多半是做对了。
陆琢一点头:“这是京城近来声名鹊起的戏班子,我也排了场戏,请他们唱。
“原本还顾忌着,怕他们唱不好,有你这么一句,我便放心了。”
他要请人唱戏?
唱什么?唱给谁?
宋媮皱眉,干脆起身绕过圆桌,站在帷幔前。
“唱什么戏?”
“稍后。”
陆琢抬手,候着的人极有眼色,上前来:“两位请。”
宋媮系着面纱,青芷被她留在原处。
她与陆琢并肩走在回廊上,身前褐色衣服的小厮引路。
三人没说话,一路安静直到走进一间阁子。
出于谨慎,宋媮没取下面纱。
陆琢斟茶,看她一眼:“取下来吧,戴着挺闷。”
宋媮听出些有意思的:“这是你的地?”
“自然。”陆琢一笑,“他们要唱的戏可不简单,自己的人用着才放心。”
这个节骨眼,能唱什么戏?
自然是蒋忠勤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戏班能一鸣惊人,绝非临时起意的一日之功。
“是你的主意,还是老师的主意?”
“又被你猜中了。”陆琢一改今日见她以来的高深莫测,见她还站着,便拍拍了高凳。
见宋媮不坐,他抬头挑眉:“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在想老师身负血海深仇,数十年筹谋,这时候她是不应该要求,对方有什么安排,事先告诉自己。
见人还是没说话,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看表情不怎么好。
陆琢串了串前后,不难发现,这件事宋媮自始至终是不知道的。
他心虚一瞬,伸手拽人袖子,意图将人拽着坐下。
宋媮感受到来自下方的牵引,轻睨他一眼,顺其意坐下了。
“这是我们之前就安排过的,没同你说,是因为一开始你在处理其他的事,不想堆给你太多。”
他将茶盏推到宋媮面前,手还在她眼前凭空压了压,像是在顺气:“不硌应。
“我是绝对将你当做可信任的同盟的,只是泰川战败案,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总是顾忌着陈老那边,与你便有些模糊隐瞒。”
他一顿,琢磨间觉得自己的话,怎么好像有些歧义,立即惊道:“我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说他不信任你的意思!”
“那你们什么意思!”宋媮简直被他越解释越心烦意乱。
可偏偏又触及到这样牵涉人命,关乎生死的大事。
她轻吸一口气,率先道:“抱歉。”
宁琅走之前给她调了方子,不知是不是那药的缘故,她觉得自己近几日来,越来越喜怒形于色了。
陆琢被她那句略带发泄的反问,问得一怔。
紧接着竟是眉开眼笑:“斥得好。”
宋媮原本正端着茶杯冷静,闻言看着他,惊疑难定地往一旁退:“你不用为了消我气焰,奉承到这个地步。”
陆琢又被气笑了:“在你心里我是这么一味退让的人?”
他凑近宋媮,眼带新奇:“我说真的,你之前太压着自己了,第一次见你时,若不是无意瞧见你看二皇子的眼神,我真以为你是个只会笑的泥人。”
太近了。
不知是什么让陆琢暂时失了分寸,陌生的味道和气息,让宋媮一时有些不自在。
她不是一退再退的人,自己已退过后,见陆琢还没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不合适,她伸手推对面人的肩膀提醒:“距离。”
“好。”陆琢顺着她的力道,连带勾着圆凳离远。
“我可以理解你们筹谋多年,不愿意轻易走漏风声,但我要提醒你。”
宋媮看着他,眉目凌厉:“我们是同盟,就算是合伙做生意,也讲一个以诚相待。更何况我们所谋的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以往我不问,你不说没关系,但现在,以往没有任何时候我们的关系如此紧密,你明白吗?”
陆琢点头。
“还有什么计划,一起说出来。”
陆琢摇头:“我知道的就这些,没有了。”
对他的回答,宋媮心里仍有顾虑,但她也知道对自己人疑心是大忌,绝对成不了事。
她摩挲着光滑的茶盏,略略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陆琢想起自己透过纱帐望见宋媮看戏时的样子,一时兴起,歪头问道:“你若是王兰英,你会怎么做?”
如今他算是能从宋媮的眼神举动中,大概猜到对方的态度。
现下不过是轻淡一眼,他也品出些,不悦。
不悦?
哪句话冒犯到她了?
反思间,陆琢慢慢明白过来:王兰英是没有选择的,宋媮恐怕很不满,处在这种别无选择的处境里,那怕是假设。
她惯来能思他人所思,对王兰英定也是怜惜居多。
对方不答,也就是婉拒了他的问题,可惜陆琢不死心,他换了种问法。
“不,我的意思是说,王兰英和吴汉身份对调,王兰英要杀吴汉,而你是王兰英,你会杀吗?”
宋媮侧回身子,震惊意外中夹杂着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陆琢知道她听清了,多此一问大约是在确定。
他心中有些抓住灵光一瞬,类似送上了令对方喜爱礼物的愉悦。
“当然了,现在男尊女卑的局面不过是千年累积下来的,如果一开始就是女尊男卑,那王兰英就是要面对是否要杀吴汉的王兰英,而不是选择是否自杀的王兰英。 ”
他笑了笑,摊手:“这段话也许有些令人不能理解的逻辑漏洞,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你能懂的。”
他能在这个世道,以这个身份,说出这样一番话,并且如此毫无芥蒂,毫无勉强。
宋媮简直是稀奇了。
她一双明眸不动声色地绕着陆琢打量几番,对上那双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她看出来不自然。
方才凑过来那么近,也没见他怎么样,现下她不过细细几眼,就让他不自在了?
宋媮觉得有些好笑,她没有掩饰的意思,笑着收回自己的视线。
“你问我这个问题,无非是好奇。”
她依次摊开左手与右手,悬在桌面上。
“一边是前途孝道,一边是十年恩爱,我会选什么?”
她摇摇头,侧眸看向陆琢:“你觉得我会选什么?”
陆琢挑眉:“我不猜,我问出来就是想知道你怎么选。”
他可不中计。
宋媮收回手蜷在桌上:“我会假意答应拖延时间,写下和离书让人悄悄送他远走。
“他再与他人成鹣鲽也好,独身也好,我若骨埋沙场,便就此作罢,我若功成名就,便再行求亲。”
昔年拜堂时,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无论是爱意,还是责任,诺言既出,践行一生。”
陆琢勾头一笑,正想评说两句,结果宋媮也问他。
“你呢?你觉得你会怎么做?”
“我啊……”陆琢站起身绕着阁子走了两圈,最终倚在高几旁。
一支玉白山栀子斜插在旁,将碰未碰他的颊。
“怎样的忠逼臣杀妻?又是怎样的孝逼儿杀妻?
“这般忠孝不徇也罢,便是无君无父又有何妨?”
他好似才注意到自己眼前那枝花,随意抽出凑到鼻尖,又将其好端端放回去。
“我的妻子必是我喜爱至极之人,若生不能做比翼双飞燕,互生双绞滕,那便只能死为黄泉友,往生桥做伴。”
“她无辜不涉朝堂事,十年恩爱怎割喉!……”出自《斩经堂》。此作以吴汉杀妻为主线,谴责封建社会忠孝吃人,不同版本作出不同改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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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斩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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