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有奇山,终年大雾弥漫,山中时有禽鸣兽吼之声,凡人不敢近。
一日空中飞来巨鸟,有白袍仙师从鸟上飘然落地,身后跟着个小童子。
两人径直走进山中,小童惊呼一声,伸手紧抓着前方仙师的衣袖,另一只手在雾里挥挥。
仙师顿了顿,换了只手施法,对着天上一指。空中巨鸟俯冲而下,身形渐缩,最后化为巴掌大小的纸鹤,被仙师收入袖中。
他再一抬手,此地浓雾散尽。
高树渐小,化作锦绣鲜妍之花;沙烁渐大,变作色彩斑斓之石。
眼前出现一道绵延无尽头的长阶,温小宝抬眼望去,那石阶通着一座巍峨仙宫。
温小宝正要抬脚踏上石阶时,一旁的仙师拦住了他。
梁子康牵住他的手,“等一等。”
不多时,仙宫中飞出八只衔花的彩羽鸟,飞得最快的那只鸟停在温小宝头顶约半丈处,将花丢给了他。
温小宝没接住,看向另外几只绕着他盘旋而飞的衔花小鸟,笑道:“再扔一次吧,小宝还想玩。”
梁子康帮他捡起了花,“莫胡闹,快些登仙阶吧。”
温小宝乖巧地接过花,小跳着踏上石阶。
“师父,小宝走得比你快哦。”
他再往前看时,白袍仙师不知是走还是飘,已在十几级石阶之上了。
“师父,师父等等小宝啊。”温小宝提起衣摆,竭力大步地跨过石阶。左右换步间一个踏错,温小宝即将跌倒时,一阵风顶住了他。
当温小宝站稳后,那风从一股变为三股,顶住他的两腿和腰部,像是在推着他前进。
“呜呜——师父,有魔怪啊……”温小宝小脸皱成一团,一边哭一边大步踏过石阶,但他身后的风好像更强劲了。
温小宝由小哭转为大哭。
梁子康听着越发疾厉的哭声,不得已止住了脚步。
温小宝好不容易赶了上来,一把抱住师父的腿,“呜呜……师父,有魔怪,是魔怪在打小宝!”
“广川院有护山阵法,魔怪不可入。”梁子康半蹲下,看着他泪痕斑驳的小脸,边皱着眉边掏出帕子给他擦干净,小声道,“那是我放出的术法,助你早登仙阶。”
温小宝生得玲珑可爱,年纪又小,这些天一口一个师父地叫他,梁子康不忍心让他真一步步走过五千级石阶,便偷放术法助他,哪成想倒吓着他了。
夕阳斜照,千级石阶映着霞光,彩羽鸟纷纷落于石阶一侧的奇石上,昂首展羽,宛若生了灵智。
温小宝无心赏景也无力往上爬,恹恹问道:“师父能抱着小宝上去吗?”
“不可。”
“背着呢?”
“不可。”
温小宝眼珠转了转,“那我骑在师父肩头上去呢?”
“不可,”梁子康叹了口气,温声道,“不可旁人代你,须得你的两个脚都踏在石阶上。”
想入广川院修习都得走过这千道石阶,以示修仙之心诚。这可不单是广川院的规矩,其他宗门亦如此,若是要入四大仙宗还得踏过万级石阶。
即便如此,若有入四大仙宗的机会,哪怕是磨烂了脚,走废了膝,也有万万人挤破头抢夺。
温小宝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冲着梁子康眨了眨,乌黑的瞳仁里透出股机灵劲。他小手一点,又有了主意:“那师父提着小宝的衣领走,每走一步小宝的脚也挨着地了。”
只是师父得多受些累。
“不可!”
“小宝很轻也不可吗?”温小宝将自己细白但颇有肉感的胳膊露了出来,另一只手将胳膊下的肉揪住,藏起来。
“不可。”
一听这话,温小宝撅了撅嘴,放下衣袖盖好自己的胳膊,转头就往山下走,“我不修仙,我要回家。好累好累,我想娘亲和爹爹,我要回家!饿瘦了,我身上的肉都不见了,小宝哪里有肉啊,轻轻的,呜呜呜——我要娘!!!娘亲快来接小宝吧,呜呜,小宝不要登仙台了……”
梁子康长得端方严正,平日不爱笑,眉间有两道很深的痕迹。修仙多年,别说是孩子,就是一般的仙师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就这个温小宝,不仅不怕他,还能各种使唤他,偏偏自己拿他没辙。这一路他是不敢轻也不敢重,本来一天的路程两人飞了三天才到。
现在更是无计可施了。
梁子康被衣袖遮住的手轻挥了一下,八只彩羽鸟齐齐鸣叫,四散而飞。
“可,可,可!”梁子康快步追上温小宝,将他抱起,在他耳畔低声道,“一会儿师父使个风诀,带你一路飞上去,每次小宝只需脚轻轻挨地,好不好?”
温小宝埋头在他胸前哭,并不答话。
“小宝临行前不是答应过你爹娘,要听师父的话,安心在广川院修习。”梁子康轻拍几下他的背,安抚道,“师父知道小宝喜欢千行鸟,把这个送你好不好?”
梁子康从袖中取出纸鹤。
赶路的第二天温小宝就已经想回家了,梁子康只能放出巨鸟,吸引了他,这才哄他到了广川院门口。
温小宝吸了吸鼻子,用手捏着纸鹤转了转,又交还给师父,“娘亲说小宝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
“无妨,这是师父想送你的。”
梁子康又另送了一个储物袋让他装纸鹤。
小孩儿的脸如六月的天,晴雨无常。
这会儿温小宝被几股风合力托着前进,半点不用使劲儿,脸上又笑开了。
梁子康背着手与他同行,“修炼一事无捷径,你年纪还小,日后不可再行此道,须得勤勉刻苦,方能早登仙台。”
刚刚一番哭闹已经耗去了温小宝大半精力,他此时半眯着眼,回道:“小宝明了。”
梁子康摇摇头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登仙台”三字。
天下动乱,魔物横行,日月倒悬,苍生涂炭。有神谕启示,若要终结这乱世,唯一方法是登上九仙台,幻化真仙。
十年一场的仙台大比只有五十个名额,四大仙宗各选十名弟子,其他散修并小宗门共争十个名额,其后还要再经历终极考验。
如此百年过去,许多拿到资格的仙宗天才们也是连九仙台的边都摸不着的。
像广川院这种立派不过几十年的小宗门,以往的弟子连参加仙台大比的资格都没有。
登仙台,登仙台。
人们嘴上说着,心里想着,是祝福,是心愿,是妄念。
*
前两千级台阶轻松,让人畅想登仙台之乐,中间两千级台阶艰难,敬告后来者不可忘修行之艰,最后一千阶痛苦,亦是修仙之路漫长无边之先兆。
五千级石阶走完,梁子康倒有重拾休仙初心之感。
他好不容易生出的畅谈之意在看见徒弟睡颜时又歇了下去。
梁子康将温小宝唤醒,替他整了整被风扯皱的衣领,“此事万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不然你我师徒二人就得被逐出广川院。”
温小宝大喜,“这么好啊!”
梁子康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宝不听爹娘的话了?”
温小宝撅了撅嘴,“这么坏啊,小宝明了。”
“除你之外,我座下还有一名弟子,名唤燕风,比你大八岁,已是知事明理的年纪……”两人说话间梁子康牵着温小宝,御剑飞往自己小峰之上的居所,问游小筑。
小筑建于山腰,幽静宜居,过碧绿竹林有大片花丛,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院内晒着草药,各处都拾整得妥帖,干净。
院内两侧也种着花,温小宝正要凑近去闻那黄色大花的香味时,院门被人推开。
来人是个少年,瘦削的身形,微微泛黄的头发用一根蓝色发带高高束起,穿着一身灰蓝色布袍,右袖口用绳子绑着,进门时正用单手整理左袖的绳结。
“小风,这是你小师弟温小宝,师父要去闭关,小宝就由你照看了。”
说罢,梁子康伴着一阵风飘远了。
远处有余音传来,“切记,夜间早些领你小师弟安寝。”
温小宝径直跑到漂亮哥哥身边,替他整起了衣袖,“师兄,我是小宝。我帮你系吧师兄,娘亲说小宝打的绳结是最好看的。”
燕风一时没缓过神来。
这两人倒真像是一对好师徒。
一个自顾自说完话,扔下孩子就跑了,另一个刚认识就敢贴过来,半点不认生。
“师兄,这个结好看吗?”温小宝打好结后小手在上面拍了拍,抬脸笑看着燕风。
为何问我好不好看,不先问我能不能系?
燕风冷脸对着他打量一番。
看样子是个两三岁左右的小不点,头上梳着两个小牛角包。小包用金线编织的绳结扎着,绳结下垂着两个祥云样式的玉坠。
甜桃似的小人儿,一双眼闪亮如夜星,肤色雪白,眼尾,鼻头和下巴处均泛着红。
身上穿着的纯白锦袍上也用金线绣了各式祥瑞花样。
腰间系着两个香囊式样的储物袋,一白一粉,粉色的与燕风腰上的青色中品储物袋相似,都绣着重瓣牡丹。
但温小宝的储物袋上多缀着一串铃铛,随着他的步子叮铃作响。
这是师父从哪里骗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孩儿?
“好看。”燕风收回目光,转身将门口靠着的扁担和两个木桶收了进来。
“师兄,小宝帮你拿。”
“不用。”燕风快走了几步,木桶掠过温小宝头顶。
温小宝点了点头,尽管楚风看不见。
他伸手抓着燕风腰侧附近的衣袍,紧贴着他往前走。
燕风一抖,“温、小宝师弟……好好走路。”
“师兄不用担心,小宝不会摔跤的,”温小宝循着他的步子走,语气带着几分可惜,“小宝很想很想牵着师兄的手一起走,但师兄现在没有空着的手。”
没长出第三只手倒成我的不是了?
燕风本来想让他自己去旁边玩,一转头看见温小宝扑闪着的一双水灵无辜的大眼睛,只能作罢。
等放好了东西,燕风照例先去沐浴。
温小宝蹲在门口玩着储物袋上的铃铛,每隔一阵儿就要喊一声师兄。
燕风倒也都回应了。
出来后燕风僵着两根被温小宝牵着的手指,带他去了后院。
“只有冷馒头,有些硬,”刚刚温小宝说饿了,燕风在房间里只找到了几个馒头,“若不想吃,我……”我可以去外面给你买些糕点。
燕风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出一门的师兄师姐。广川院不算大但也不算小,院内的师兄弟之间亦有争斗,若是同一个师父,关系倒是近些。
从前他在甘草园浇水时被师兄弟三人合力围击过,他当时想着如果自己也有师弟师妹就好了。
不是为了借力攻敌,而是如果他们被欺负,自己也可以站出来替他们出头。
他那时打架可没输过。
后来又有一次同他一起劈柴的某个师弟不小心伤了胳膊,他的师兄非要替了他的活,歇息时两人分食糕点,笑声不断。
楚风也分到了一块,但他没要。
他问了糕点的价和糕点铺的名字,夜里一遍遍数自己储物袋里的仙玉,算着这些应该够买五块糕点。师父三块,自己两块。
五块糕点在桌上摆了很久很久,直到生了虫,师父还没回来。
问游小筑院前的竹林,白天望去是风雅脱俗的君子之姿,夜晚竹影倒映在墙面,却像被拖拽拉长的鬼影。
不想再等待的楚风提剑冲向竹林。燕风从前的剑似他的名,灵巧翩然,迅疾无声,而林中的剑凌乱无章,像是飞鸟应激时扇动翅膀,乱撞出的声响。
秋风渐起,竹叶簌簌。
终于,终于天地不再安静。
楚风听到了剑鞘撞击青竹的声音,风吹竹叶的响声,还有自己的喘息声。
恍惚间这些声音汇聚成一道道人声:“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寞……”
修仙路上注定是这般寂寞吗?登了仙台还是这样寂寞吗?
燕风仰躺在地上,他的家人一个个在他眼前浮现,又一个个化为云烟,他的师父每次只肯留下一道背影。
“我好寂寞。”
燕风打了个冷颤,原来这句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啊。
“师兄,师兄你怎么啦?”
楚风回过神时,眼前的温小宝和他脸贴着脸,他的两只眼睛快成斗鸡眼了,嘴里还嚼个不停。
楚风让他坐回自己的凳子上。
这屋里就两个凳子,燕风之前故意将另一个凳子踢到桌子对面了,但温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凳子挪到他旁边了。
两人坐时腿挨着腿,贴得很近。
燕风闻到了温小宝身上的香味,淡淡的,但又热乎乎,靠得近了,有种冬日穿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缩,被突然出现的日头照在身上的感觉。
燕风的身子往旁边侧了侧,想稍稍远离他。
“我想着给你去给你弄其他吃食。”
“师兄,你没听清小宝之前说的话嘛,小宝是爱吃馒头的。”温小宝把桌上咬了一半的馒头拿给他看,然后冲着燕风龇了龇牙。
“牙疼吗?”
“不是,小宝是想说,馒头硬,小宝的牙更硬。”温小宝像是被自己说的话逗乐,头一点一点地往燕风身上靠,最后蹭在燕风身上扭了扭,又大咬一口馒头。
燕风单手护住他,让温小宝安逸地靠在自己怀里。
终于,终于到了自己成为好师兄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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