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海轮鸣着低沉悠长的汽笛，缓缓靠岸，浑浊的黄浦江水翻起阵阵涛浪。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煤烟、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气息。码头上，人潮涌动，扛着大包的苦力、翘首以盼的接船者、吆喝的小贩……这一切，都被一股更汹涌、更悲愤的力量撕扯着。
“勿忘国耻！还我主权！”
“严惩凶手！废除不平等条约！”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浪，如同闷雷滚过码头。黑压压的学生游行队伍，像一道不屈的洪流，正与如临大敌、手持棍棒枪械的军警形成尖锐的对峙。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弥漫着恐惧、愤怒和即将爆发的血腥味。
沈砚舟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服，外面罩着质地精良的薄呢大衣，刚从德国归来的他，带着一身海外的清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站在舷梯口，海风吹乱他的头发，面庞上却还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稚气。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码头，眉头微蹙。阔别十年，故土迎接他的并非温情，而是这血与火交织的疮痍。
突然，前方人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动和凄厉的惨叫！军警的棍棒雨点般落下，试图强行驱散阻塞道路的学生。混乱中，一个年轻女学生被推搡倒地，紧接着，沉重的军靴狠狠踩踏在他脆弱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隐约传来，伴随着学生撕心裂肺的痛嚎。鲜血滴落在地面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周围人群惊慌避让，无人敢上前。就在这时，一道纤细却决绝的身影冲破混乱，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那片血污之中！
人潮因这突如其来的惨剧而短暂地停滞、惊呼、推挤。就在这片混乱的血色与尘埃中，一抹素色的身影，如同惊涛骇浪中骤然闪现的孤帆，猛地冲了出来，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那受伤的女学生身旁！
是苏蘅。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软缎旗袍，式样简洁，勾勒出亭亭风姿。面上她毫无惧色，只有医者的专注与急迫。没有丝毫犹豫，她双手用力撕开了自己旗袍的下摆！素净的软锻在她手中化作止血的绷带。她动作麻利而稳定，用撕下的布条快速、用力地捆扎住学生大腿根部止血，又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按压在创面上。血不可避免地染红了她的双手、她的衣衫，甚至溅上了她苍白的脸颊。她跪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旗袍撕裂处露出衬裙的边角，在混乱与血腥中，她的身影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圣洁而坚韧的光芒。
沈砚舟的目光，直直的望着那个跪在血泊中的身影上。海风拂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紧抿的、透着一股倔强的唇线。
是她！苏若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悸痛。十年光阴，足以让稚童长成少女，但那骨子里的东西，那烙印在他心底的、混杂着草药清苦与温暖慰藉的气息，却丝毫未变！
“怀仁少爷！危险！快走！”副官焦急的声音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同时，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了沈砚舟的手臂，力道之大，不容抗拒。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迅速围拢上来，形成一道人墙，强硬地簇拥着他，推搡着他向不远处一辆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疾步走去。
“放开！”沈砚舟厉声低喝，试图挣脱，目光却死死锁住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他挣扎着，西服外套在护卫的拉扯下起了皱褶。
就在他被副官和护卫几乎是“押”着强行塞进轿车后座的一刹那！
仿佛是命运的捉弄，又像是冥冥中的感应。
跪在血泊中的苏蘅，似乎感受到了那束穿越混乱与人群、灼热而复杂的凝视。她猛地抬起了头！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
隔着攒动的人头、弥漫的烟尘、刺目的血迹和冰冷的枪管，两道目光——一道是带着急切、兴奋和十年沉淀的复杂情愫；一道是沾着血污的脸上，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茫然，一丝被巨大变故冲击后的无助，却又有着磐石般的坚韧。
是她！真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即使染上了血污和惊惶，也未曾改变！
沈砚舟的心慢慢沉下来，他想起那年自己跪在母亲临终床前，目睹咳血染红西洋蕾丝枕套。
冰冷的石地板透心的寒，从膝盖开始蔓延，寒意四起，他忍不住牙齿打颤，颤抖的双手握不住怀表，哭红的眼看不清女孩的脸，却只记得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将暖炉塞进沈砚舟冰冷的手里，接过他手心里的怀表，怀表因她的触摸变得有温度起来，表盖弹开的瞬间，她暼见内盖刻着俩个字。
“怀仁”她轻轻念出来，尾音被她刻意拉长，他想起起母亲往起也如她这般呼唤他的名字。
“砰！”车门被副官用力关上！
思绪也被拉回现实。
“开车！”副官急促的命令声响起。
引擎轰鸣，轿车猛地启动。
巨大的惯性让刚坐稳的沈砚舟身体重重后仰。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车窗边缘。他几乎是扑在车窗上，想要再看一眼那个身影！
车窗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无法隔绝他的视线。他清晰地看到，苏蘅也看到了他，看到了他被强行塞进车里的一幕。她沾着血污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些许茫然无措。
她似乎已经忘了他。
就在这时！
他贴身珍藏了十年、从未离身的那个藏着草药的怀表，透着淡淡清冽气息的信物，那承载着母亲临终嘱托和少女温暖慰藉的旧梦——因他刚才剧烈的挣扎和此刻扑向车窗的动作，竟从微微敞开的大衣内袋里滑了出来！
那个少女从贴身的衣兜里翻啊翻，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株草药。
“这草能安神。”
将手里的草药夹进怀表的内盖里。
“就让它镇住时间，怀仁哥哥今晚要好好睡觉。”
9岁的苏蘅小小的身子背着大大的药箱，摇摇晃晃跟在师父的后头，就这样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那枚怀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翻滚着，在沈砚舟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在苏蘅抬起头的茫然视线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凄凉的弧线。
然后，无声地，落入了车窗外那片被鲜血浸透、被无数军靴践踏过的、肮脏泥泞的地面。
瞬间，被污浊的血泥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微小的印记。
轿车加速，绝尘而去。
沈砚舟僵硬地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寄托了他十年念想与初心的怀表，消失在血污泥淖之中。看着码头上那个跪在血泊里的身影，在扬起的尘土和混乱的背景里，迅速变成一个渺小的、模糊的点，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混乱街景；车窗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沈砚舟眼中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归国的雄心、猝然的相遇、冰冷的现实、失落的信物、她最后那茫然无助的眼神……所有的情绪，都在胸腔里激烈地碰撞、撕裂。
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那枚曾发誓“斩断病魔，不斩人命”的镀银手术刀，此刻正冰冷地贴在他的心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即将踏入的宿命。
码头的喧嚣、学生的口号、伤者的哀嚎……一切都被隔绝在车外。唯有怀表坠入泥泞的画面，和那双沾血却清澈的眼睛，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刻进他的骨髓里。
惊鸿一瞥，血泥埋香。理想与宿命的撕裂，在这一刻，随着车轮的滚动，正式拉开了血腥而沉重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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