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小院,像一座精致的牢笼。雕花的窗棂被粗大的木条钉死,隔绝了大部分天光。屋内陈设华贵却冰冷,空气凝滞,弥漫着绝望的尘埃气息。沈砚舟穿着归国时的深灰色西裤和白色衬衫,领口微敞,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精瘦却蕴藏力量的小臂。他背对着紧闭的房门,站在窗前,身影挺直如青松,却也透着一种被硬生生折断的孤绝。窗外,是高高的、爬满青苔的院墙。
地上,散落着未曾动过的饭菜,早已冷透、凝结,如同他此刻冰封的心。绝食抗议进入第三天,胃部灼烧般的空虚感尖锐地啃噬着意志,但更让他煎熬的,是父亲铁腕的囚禁和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与看守士兵的激烈争执,要求见父亲,要求自由,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沉默和更严密的看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和无力感在胸腔冲撞。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物件,也是这冰冷府邸里为数不多带着温情记忆的东西——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锋利的瓷片如同破碎的月光,四散飞溅。
剧痛瞬间从脚踝传来!一片尖锐的碎瓷,如同带着怒意的獠牙,深深扎进了他裸露的脚踝内侧,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白色的棉袜边缘,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沈砚舟闷哼一声,踉跄着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他看着脚踝上迅速扩大的血渍,看着地上母亲遗物的残骸,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身体的痛楚,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他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任由那鲜血流淌,仿佛这具躯壳已与他无关。
门外的看守听到巨响,猛地推门探头查看,看到地上的血和碎片,又看到沈砚舟苍白却依旧冰冷的脸色,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进来斥责,只是飞快地关上门,脚步声急促地远去,显然是去报告了。
不多时,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士兵或管家,而是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苏老郎中。他背着惯用的药箱,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的狼藉,最终落在沈砚舟流血不止的脚踝上。
老郎中一言不发,快步走到沈砚舟面前蹲下,动作麻利地打开药箱。他先是用干净的布巾按压住伤口上方止血,然后小心地检查了伤口深度,确认没有残留瓷片。
“小沈先生,忍着点。”老郎中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穿透力。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铜钵和一小把干燥的、细长如灯芯的草梗——正是灯心草。
老郎中熟练地将灯心草放入铜钵,用一根小杵仔细地、快速地研磨起来。干燥的草梗在铜钵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很快被碾成细腻的灰白色粉末。一股淡淡的、带着草木清苦气息的味道在血腥味中弥漫开来。
他小心地移开按压的布巾,将刚刚研磨好的、尚带余温的灯心草灰,均匀地、厚厚地敷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灰白色的粉末一接触到鲜红的血液,立刻被浸染成深褐色,神奇地吸附着血液,迅速形成了一层有效的止血层。那清苦的气息,似乎也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伤口的灼痛感稍稍缓解。
沈砚舟垂眼看着老郎中专注而沉稳的动作,看着他布满皱纹却异常灵活的手指。这双手,曾在十年前,也这样救治过病危的母亲。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医者的敬意,有对往事的刺痛,也有对自己此刻狼狈处境的屈辱。
“多谢苏老先生。”沈砚舟的声音因虚弱和情绪而有些沙哑。
老郎中包扎好伤口,收拾着药箱,抬眼看向沈砚舟。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年轻人,身如琉璃,内外明澈。气血淤堵,伤身更伤心火。这灯心草灰,止的是外伤的血,灭的,却也是心头的燥火。”他意有所指,目光仿佛能穿透沈砚舟强硬的伪装,看到他内心的挣扎与撕裂。
沈砚舟抿紧了唇,没有回应。他明白老郎中的劝诫,但父亲的施压、归国后所见疮痍、自身理想的幻灭,岂是一把灯心草灰能平息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透过那扇被钉死的雕花窗户缝隙,飘了进来。
是药铫在炉火上慢炖时发出的、特有的“咕嘟…咕嘟…”声。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复杂药味的苦涩香气,顽强地钻入鼻腔。
沈砚舟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头望向那扇被封死的窗户!他挣扎着站起身,不顾脚踝的疼痛,踉跄着扑到窗边,将脸紧紧贴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条缝隙上,极力向外窥视。
视线艰难地穿过狭窄的缝隙,越过那堵冰冷的高墙。
墙的另一边,是主院。
夕阳熔金,将院中一架繁茂的紫藤花染成一片流动的、梦幻般的淡紫色瀑布。花架下,一个小小的红泥炭炉正吐着温吞的火舌。炉火上,蹲坐着一只古朴的陶制药铫,药汤在里面翻滚着,发出持续的“咕嘟”声,蒸腾起袅袅的白汽。
而守在药铫旁的,正是苏蘅。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斜襟布衫,同色长裙,乌黑的发辫垂在肩侧。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炉火,手里拿着一柄小蒲扇,偶尔轻轻扇动一下,控制着火候。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年轻而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身影在巨大的紫藤花架下显得格外纤细,仿佛被这深宅大院的沉重气压包裹着。
沈砚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她!码头惊鸿一瞥,血泥埋香的身影,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如此之近,近得能听到药铫的沸腾,能闻到那苦涩的药香,甚至能看清她扇动蒲扇时指尖细微的动作。
却又如此之远!远得隔着冰冷的高墙,隔着钉死的窗户,隔着父亲不可逾越的铁律,隔着他们身份的天堑——他是被囚禁的、即将继承血腥权柄的少帅;而她此刻却只是紫藤花架熬制汤药的医女,花瓣凋落在她的衣襟,美好的如同壁挂的西洋画。
她就在那里,安静地守着药铫,仿佛一道无声的风景。她是否知道墙这边关着谁?是否记得当年轻声细语安慰过谁,是否知道那个在码头上被强行拖走、遗落怀表的归国青年,此刻正透过缝隙,像囚徒般地注视着她?
沈砚舟的拳头,在窗棂下无声地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刚刚止血的伤口因用力而传来一阵锐痛。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紫藤花架下的身影,胸膛剧烈起伏。绝食带来的虚弱、伤口的疼痛、灯心草灰的清苦、药铫沸腾的声响、紫藤花的幽香、还有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人影……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庭院深深深几许。一道高墙,隔开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两个被时代洪流裹挟、却朝着截然不同方向挣扎沉浮的灵魂。灯心草灰止住了他脚踝的血,却止不住心口那被撕裂的、汩汩流淌的痛楚。紫藤花架下氤氲的药香,是救赎的微光,更是深沉枷锁的气息。
他贴在冰冷的木条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紧盯着紫藤花架的眼睛,燃烧着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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