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城外荒郊破庙,梅雨潺潺。
庙前小道杂草丛生,枯枝败叶厚厚一层覆盖路面,雨水溅起泥土,无处不在诉说这庙多破多久没人来。
出门在外,偏逢夜雨,赶路的人哪会在意那么多,将就将就一宿罢了。再胆小的谢时雨也不例外,他是淮南邻州落魄的才子,苦读多年,一心赴京高中,光耀门楣。
谢时雨收起油布伞,“咚咚”敲了敲破败难看的庙门,无人应答,他挽起衣袖,费力推开庙门,积尘扑面而来,连连呛鼻。
嘀嗒嘀嗒。
巴掌般大小的暗缝隐隐约约似是藏了双眼,凉风吹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阿弥陀佛,打搅了,勿怪。”默念三遍后,谢时雨略微心安理得迈开步子,腰间玉铃摇曳清脆,借着手中红烛微弱的烛光,哆哆嗦嗦环视四周,蛛网密布,满地朽木,此庙不大……
哒!
对上一双诡异瘆人的黑目,毫无生息,不似活人的眼睛。
谢时雨转身想逃,门外雨声哗啦哗啦越下越大,只好回身,举过红烛,斗胆照去,一尊半人高的破旧张眼佛像盘坐于奉台正中,佛手已断,一旁的供品香火散发着浓浓腐味。
谢时雨对着那断手佛像神神叨叨参拜几番,方敢入睡,睡前想起家中年迈织布的娘亲,暗下决心必定衣锦还乡!
夜半,谢时雨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倏地,漏风萧萧的窗户闪过一道人影,细听,还有咯吱咯吱指甲刮过墙面的声音,一道森寒的女声在谢时雨耳旁响起:“终于等到你了。”
玉铃“叮铃叮铃”奏起曲儿,一张咯咯阴笑的桃花面容在朦胧雨夜悄然绽放。
“小鬼头!”
无相被这道洪亮的喊叫炸醒,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对上一张怒瞪黑不溜秋大眼珠子的奇白脸孔,还伸着一条鲜红的长长的舌头!
“啊——白无常,你靠那么近要吓死人啊!”无相边骂边往后缩脖子。
白无常,阴间鬼差者也,负责勾取阳间阳寿已尽的善人之魂。眼前这位乃南境鬼帝座下淮南地府鬼差白无常白东珠,左哭丧,右招魂,白衣素面媲东珠,午夜子时勾亡魂。
白东珠狠狠哼了一声,唾沫横飞道:“你还好意思在那叫!你知不知道,我为等你,被师父骂惨了!是谁昨天死皮赖脸缠着我,说什么要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见识一下勾魂,说什么拉勾上吊不许变,说什么谁不准时谁小狗,结果呢?结果呢!”
无相被白东珠吼得耳朵嗡嗡作响,捂着双耳大声回道:“对!不!起!”
“哎哟,一句对不起了不得啰。”白东珠啧啧道。
无相自知是自己睡过头失约了,双手合掌求饶道:“师姐!我的好师姐,我错了,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白东珠闻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抓紧道:“咳咳,这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
“任凭师姐吩咐。”无相一掌一拳作揖道。
“我想吃糖炒栗子。”白东珠话音刚落,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可怖双目充满了对糖炒栗子的渴望。
“好好好。给你买。”无相哄孩子似的,语气极其宠溺。
她这个师姐最好吃,就没有她不喜欢吃的食物。
可惜,地府是明令禁止鬼差与凡人接触,除非死人。
食物只有凡人才做得最好吃,不是鬼差们不会做,是不需要做,简单来讲,人神冥妖魔灵六界只有人必须吃饭,所以需也,精也。
无相是地府临时工,尚不入册,非正式鬼差。
“快起来,都睡多久了!师父找你,在鬼书斋,外头等你。”白东珠用手里的哭丧棒戳了戳卧佛似的无相,敦促完悠悠然飘走。
无相大大伸了个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蹦蹦跳跳下床,洗漱去也。
“抓住他!”“这魂疯了吧。”“别……别让他跑了!”
门外响起鸡飞狗跳般嘈杂声,无相咕噜咕噜吐掉漱口水,竖起耳朵凝神一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阵凄惨的叫声直冲无相天灵盖。
无相白眼一翻,大步流星掀门而出,叉腰吼道:“府衙重地禁止喧闹知不知道,有没有公德心啊,一大早吵死人!”
人?
谢时雨听到人这个字,像抓到救命稻草般往无相房间方向狂奔,身后牛头马面挥舞着钢叉锁魂链狂追。
“砰!”“砰!”“咔嚓!”
谢时雨撞门关门锁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背贴房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别……别出声。有鬼,外面有鬼,好多鬼。”
无相听罢,了然,又是一个接受不了自己已死的亡魂。
转念一想,这魂一副白玉书生样,布衣修身,眉清目秀,长得还挺俊,逗逗他。
无相调动五官变出副哆嗦害怕的模样:“公子,你说……什么?鬼?”
谢时雨见眼前这位肤色白腻、双目流动的娇俏女子双肩微颤,壮胆慰藉道:“姑娘别……别怕,万事还有小生在,我定护姑娘周全。”
“公子,外面发生了何事?”无相细眉微颤,楚楚可怜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睁眼醒来就到了这个鬼地方,被两只怪物押着,说送去什么判官什么室听候发落,你不知道,那两只东西长得太可怕了,一只牛首人身,一只马首人身,还张牙舞爪,活脱脱像传说中的牛头马面……”
谢时雨话音未落,扫视一周,哽咽道:“姑娘?你住在这?那你,那你是人是鬼?”
无相表情凝滞,幽幽勾唇一笑道:“公子,你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是一连串惨叫,谢时雨连滚带爬直扑门去,一开门迎上一张惨白无比的脸,呜咽一声倒地不起了。
白东珠也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警惕举起哭丧棒。
“哈哈哈。”无相捣蛋成功,抱腹大笑,“还牛首人身、马首人身,差服啦,胆小鬼。”
白东珠无奈摇头叹气道:“好啦,快走了。”
无相晃晃悠悠跨过谢时雨,小步跟上白东珠,道:“那他怎么办?”
白东珠拦住正东翻西找的牛头马面,道:“牛三,马四,你们要找的魂在无相房间。快去吧,别再让他乱跑乱叫了,要是丢了,大人可要罚你们。”
“罚你们!”无相在一旁重复道,颇有调侃之意。
牛三挺着圆鼓鼓的大肚皮,害羞挠了挠头,应道:“是是是。多谢白姑娘。小无相,你就别在这嘚瑟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睡睡睡,判官大人可等着罚你呢!马兄!魂找着了,在无相房里。”
另一头的马四闻言,扯了扯手里的锁魂链,疾奔无相房间方向去也。
牛头马面,阴间鬼差者也,专门负责看押亡魂,并有权捉拿拒摄或逃逸者。淮南地府牛头马面并称牛马双煞,牛三持钢叉,马四链锁魂,一手拘魂令,恶魂哪里逃。
人间传说,冥界如炼狱,常年遍布岩浆烈火,实则不然。
冥界和人界、神界一样,有街有巷,有山有水,只是三者地理位置不同,神界位于天上,人间立于地上,冥界藏于地下。所谓炼狱是冥界关押十恶不赦之魂的地方,称十八层地狱,又称无间地狱,位于冥界之下,确如刀山火海般烈火焚天。
“师姐,刚刚那书生就是你今日勾回来的亡魂吗?”穿梭在地府行廊里,无相闲聊道。
白东珠回道:“不是,是黑无常勾的。”
“黑大哥勾的?恶魂?”
魂者,有生死善恶之分。阳寿已尽之魂称亡魂;阳寿未尽之魂称生魂;生前死后均无恶迹者称善者,其魂称善魂;生前或死后存恶迹者称恶者,其魂称恶魂,据其迹恶劣程度判刑入狱,刑满祛煞方能转世,如被判定为十恶不赦之魂进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白东珠解释道:“嗯……我们到的时候,他身上的确散着恶魂的煞气。”
“可他看着不像坏人啊。”无相嘟囔了一句。
白东珠又道:“自古人心最难辨,是善是恶,师父自会定夺。”
无相扁扁嘴,道:“好好好,某人又在这里掉书袋了。”
白东珠没好气地敲了敲无相后脑勺,道:“又贫嘴,不过,认真点,好歹我们师承判官,看人待物不能凭主观好恶,听到没有?”
“哟,小祖宗可算来了。”一道尖锐的男声传来。
“啧,关系硬就是好呗,习课都要人三请四催。”继而是个语气极为不屑的女声。
又一道附和声响起:“那可不,判官大人关门弟子,哪是我们能比的。”
尖锐男声道:“关门弟子?呵呵,也不嫌丢人,考了三年都过不了转正考试,连当三年临时工,判官大人估计是没脸再收徒了,只好关门噜。”
附和声道:“等着吧,这次考试肯定又过不了,判官大人也真是,开个后门呀,反正都要丢脸,开后门也比收个蠢货徒弟好听。你说是不是。”
尖锐男声应道:“对呀对呀。”
无相刚迈入鬼书斋大门,七嘴八舌的嘲讽声旋即响起。
这就是她不想来书斋的原因。本来还指望跟师姐去学习勾魂,有借口逃课,结果一不留神睡过头。
别人三个月课程完习,轻轻松松通过考试,她呢,唧唧复唧唧,一年又一年,明明她笔试成绩年年甲等,总是术试表现欠佳,这些破课她早听腻,再听下去都能倒背如流,可笑!
“谁的舌头不想要了?”白东珠厉声道,“一个两个没事做了?”
瞬间鸦雀无声。
白东珠继而问道:“大人呢?”
书斋角落弱弱地传来一道声音:“大人授完课回书房了。”说话的人叫宋岁年,是本届淮南地府临时工之一。
各地地府每届会招收五位临时工,一年为一届,设有三个月学习期,完习后,参加转正考试,考试又分为笔试和术试。二试成绩皆优者上转正榜,上榜者正式入册为地府鬼差,可修习地府中阶法术,职位按能力分配,落榜者可自主选择出府或轮回转世,亦可再次报考。
无相不想转世,转世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孟婆汤的作用是让亡魂忘却前尘事,没找回记忆之前,她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转世。
鬼书斋书房内,一檀一香,一几一案,一人一书。
“师父!”无相倚着门框歪头探脑喊道。
席坐看书之人闻言未动。
白东珠提腿屈膝踢了一脚没个正形的无相,飘进书房,道:“师父,无相来了。”
薛尘,淮南地府判官,目前兼任判官四职,罚恶、赏善、阴律、查察。
一身红锦官服的薛尘,乌冠束发,腰缠玉帛,净脸极为清雅,玉骨横秋,仍旧没有抬眸,淡然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不敢?”
“哪有,哪有,哎呀,师父,这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偶尔睡晚了,迟到什么也是可以谅解的嘛,人之常情!”无相嬉皮笑脸,试图插科打诨过去。
“偶尔?”薛尘放下手中古籍,抬首挑眉,问道。
无相低着头不敢回话,被罚扫大街的情景历历在目,一边扫,一边被人嗑瓜子嘲笑议论。
薛尘不再为难无相道:“好了,叫你来,不是要罚你,一旁听着吧,好好跟你师姐学学。东珠,说说案情吧。”
无相蹑手蹑脚跪到书案旁,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磨起了墨。
白东珠一本正经回道:“是,师父。异常亡魂者名叫谢时雨,是淮南邻州安州人,书生,于今日丑时死于淮南城外破庙,身上散发着恶魂煞气,故由黑无常勾取亡魂,白无常协助带回,经初步查证,此人生前并无恶迹。”
无相心想,恶魂却无恶迹?属实蹊跷。
薛尘道:“无相,作何处理?”
无相闻言答道:“师父,弟子认为,可作两步处理,第一,到其生居地详查是否确无任何恶迹;第二,到其死亡地考证死亡是否存在蹊跷之处,或是否存在死后作恶行为。”
薛尘较为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东珠,你跑一趟安州地府,顺便将异常情况告知他们一声。无相,你去一趟死亡现场吧。”
无相可喜可愕,她没听错吧?她可以参与办案了?不是打杂了?
见无相愣住不动,薛尘挽袖伸手,用修长的手指在她面前的书案敲了几响,道:“怎么?不想去?那就罚抄书。”
“不不不。师父,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去。”话音甫毕,无相咻一声没影了,生怕晚一会儿薛尘反悔似的。
“这孩子……”薛尘喃喃道,眉间尽是笑意。
鬼门关,乃接阴阳两地之门也。各地地府管辖区域设一处鬼门关,由一名罗刹和两名夜叉看守。
鬼差们凭令牌可随意进出,令牌设有时间限制,具体按办公需求申请。
因亡魂没有影子,日光下行动会引人起疑,故一般夜间或阴天出入,未转世自行生活在冥界的亡魂不可随意进出鬼门关。
碧色罗裙飞转,无相踏着欢快的步子来到鬼门关。
两边血色雕纹石柱庄严而立,柱下各站着一位青面獠牙的夜叉,柱间是道浓雾帘帐,向掌门罗刹出示令牌后,帘帐轻纱般缓缓向两边收卷,淮南美景如画般徐徐展开,先是云间叠叠远山,再是泛烟粼粼碧水,妙哉妙哉。
无相微微仰首,煦色韶光,支起一把素白的纸伞,往人间方向走去。
本章中“唧唧复唧唧”引自《木兰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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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铃魂桃花面 摸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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