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绝对的虚无和死寂中被硬生生撕扯回来的。
第一个回归的不是视觉，而是痛楚。一种仿佛全身骨骼被寸寸碾碎，又被劣质胶水勉强黏合起来的、无处不在的尖锐痛感。紧接着是沉重的窒息感，像有冰冷的淤泥堵塞了胸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呛得他喉头发痒。
顾晏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联邦最高规格医疗舱那柔和的无影灯，也没有与敌人王牌机甲同归于尽时那吞噬一切的爆炸强光。闯入视野的，是一片昏暗、压抑、扭曲的景象。他躺在一个冰冷的角落里，头顶是锈迹斑斑、布满可疑污渍的金属顶棚，几道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爬行。
这是哪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失控的星舰，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爆炸。最后的画面定格了：无边无际的虫族舰队，如同蝗虫过境般吞噬着人类最后的防线。
他的座驾，人类联邦最终兵器“神陨”机甲，已是千疮百孔，能源核心过载的刺耳警报像是送葬的挽歌。自毁程序启动，倒计时三秒……两秒……一秒……然后，是能将恒星都湮灭的白光，以及随之而来的、永恒的寂静。
他，代号“阎神”，人类联邦的战争英雄与终极武器，理应在那场辉煌的殉爆中化为宇宙尘埃。
可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痛？还能思考？
他尝试活动手指，回应他的是一阵强烈的虚脱和肌肉的剧烈抗议。这具身体孱弱得超乎想象，纤细的手臂，苍白的皮肤下几乎看不到肌肉的轮廓，与他前世那具经过无数次基因强化和机械改造、足以徒手撕裂机甲外壳的强悍躯体判若云泥。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试图调动那曾经浩瀚如海的精神力。然而，精神识海一片枯竭，只有一丝比头发丝还要细微的能量流，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勉强维系着他意识的清醒，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艰难地靠坐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一个被遗弃的大型金属集装箱内部，空间逼仄，堆满了各种难以辨认的破烂机械零件和散发着腐臭的废弃物。透过箱体上几道宽窄不一的裂缝，可以看到外面昏黄黯淡的光线，以及远处嶙峋怪石投下的、如同鬼怪般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浓重的金属锈蚀味、尘土味、某种有机质腐烂的甜腥气，还有一种……属于大量非人生物聚集后留下的、难以描述的膻臊气息。
这里绝非人类疆域的任何角落。
就在这时，集装箱外传来了沉重的、带有明显节律的脚步声，以及一种粗嘎、嘶哑的交谈声。使用的语言音节古怪，充满了摩擦音和爆破音，是顾晏从未接触过的语种。但诡异的是，他的大脑却自动将其翻译、理解：
“头儿的探测器刚才明明在这附近有反应！妈的，该不会是坏了吧？这鬼弃星‘铁锈17号’除了垃圾还是垃圾！”
“闭嘴，仔细找！哪怕是块高纯度废金属，运回‘黑齿’集市也能换几支劣等营养液。这年头，生意难做！”
虫族语！
顾晏的心脏骤然收紧。作为人类最强的指挥官，他与虫族交战数十年，虽然从未直接学习过它们的语言，但对这种独特的发音节奏和语调再熟悉不过。结合这具身体的异常和环境，一个荒谬却唯一合理的推论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不仅没死，还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虫族统治的星域，并且……占据了一个虫族的身体？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和不适。他悄无声息地挪到一道较宽的裂缝边，屏住呼吸，向外窥视。
两个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彻底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是两名成年虫族士兵。身高普遍超过两米五，体格魁梧雄壮，远超普通人类。他们的体表覆盖着暗沉如煤炭、带有岩石般粗糙质感的几丁质甲壳，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关节部位生长着短促而狰狞的骨刺，身后拖着一条长满倒钩、宛如钢鞭般的尾巴。他们的头颅更像是放大的昆虫与爬行动物的结合体，硕大的复眼结构复杂，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微光，口器开合时，露出里面锯齿状的惨白牙齿。
低等兵蚁型虫族。顾晏的作战记忆库立刻调出了相关信息，这类虫族是虫海战术的基础单位，智力低下，性情残暴，服从性高。
此刻，这两个虫族士兵显然正在进行搜寻工作。其中一个用爪子不耐烦地翻动着附近的垃圾堆，另一个则拿着一个不断发出“滴滴”声的简陋探测器。
突然，拿着探测器的虫族士兵停下了动作，复眼转向顾晏藏身的这个集装箱，探测器发出了更为急促的蜂鸣。
“有活物信号！在里面！”
两个虫族对视一眼，脸上，当然如果那能称之为脸的话，露出了混杂着警惕和贪婪的神色。他们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靠近集装箱的大门——那是由几块扭曲金属板勉强拼合而成的障碍物。
“嘭！”
一声闷响，一只覆盖着甲壳的巨爪粗暴地砸开了脆弱的门锁，将金属板猛地扯开。昏黄的光线大量涌入，照亮了集装箱内部，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顾晏。
两个虫族士兵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鄙夷，以及……一种看到可以随意处置的垃圾般的兴奋。
“哈！我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个‘残次品’！”左边的虫族士兵嗤笑一声，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他大步走进来，巨大的阴影将顾晏完全笼罩。
“啧啧，看看这光滑的皮肤，连最低等的虫纹都没有。”另一个虫族也凑过来，伸出爪子，似乎想触碰顾晏的脖颈和手臂，复眼中充满了恶意，“黑头发，黑眼睛，真是罕见又劣等的血脉。看样子是刚被哪个部落或者运输船丢弃的，还没死透。”
残次品？劣等血脉？
顾晏瞬间明白了自己这具身体在虫族社会中的定位——一个连基本虫族特征都不具备的、被族群抛弃的废物。难怪会出现在这种垃圾星上。
“虽然卖不了几个钱，但抓回去，卖给那些有特殊收集癖的变态老爷，或者扔到地下角斗场当最下等的开胃菜，总能换点酒钱。”
先前的虫族舔了舔锯齿状的牙齿，狞笑着，伸出那只足以捏碎合金的巨爪，径直朝顾晏的脖颈抓来。动作随意，仿佛在捡拾一件无生命的物品。
屈辱感和杀意同时涌上顾晏的心头。他，纵横星海的“阎神”，何曾受过如此轻蔑的对待？
虚弱感依旧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但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战斗本能和坚韧意志，在这一刻轰然苏醒！
就在那布满粗糙甲壳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前一刹那，顾晏动了！
他没有选择后退或格挡——以这具身体的力量，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的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如同一条无骨的游鱼，顺着对方手臂带来的气流，以一个微小而精准的角度向下、向侧方滑步！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完全违背了这具身体应有的物理规律。
这正是他前世结合古武精髓与零重力环境格斗术创造出的顶级闪避技巧——“涟漪步”！
那虫族士兵一抓落空，巨大的复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残次品”竟然能躲开自己的抓捕。
而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滑步到他身侧的顾晏，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他纤细的右手并指如刀，将全身刚刚凝聚起的那一丝微薄气力，全部灌注于指尖，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闪电般刺向虫族士兵肘关节内侧甲壳连接处——一个极其隐蔽和脆弱的生理节点！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熟透果子破裂的声响。
“嗷——！”
虫族士兵发出了凄厉的惨嚎，整条手臂瞬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耷拉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庞大的身躯都踉跄了一下。他看向顾晏的眼神，从错愕变成了惊怒交加，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该死的杂碎！我要撕了你！”另一个虫族士兵见状，怒吼一声，不再旁观。他粗壮的尾巴猛地扬起，末端那闪烁着寒光的骨刺如同毒蝎的尾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扫向顾晏的腰腹！
顾晏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他根本不去看那致命的尾刺，而是利用集装箱内堆积的杂物作为掩体，身体如同鬼魅般再次移动。一个矮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横扫，同时抓起地上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机械上脱落下来的、沾满油污的金属螺母，看也不看就朝着对方的面门甩去！
“嗖！嗖！嗖！”
螺母虽小，但在顾晏精准的手法投掷下，带着不小的力道，专攻对方复眼和口鼻等敏感部位。
那虫族士兵下意识地偏头格挡，动作不免一滞。顾晏则利用这短暂的空隙，再次拉开距离，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寻找着任何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
他的心跳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生死一线的刺激而疯狂跳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具身体太弱了，仅仅是刚才这几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肺部火辣辣地疼。
两个虫族士兵因为轻敌和集装箱内空间的限制，一时之间竟被这个他们视为蝼蚁的“残次品”耍得团团转，互相之间还发生了碰撞，怒吼和咒骂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顾晏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锁定在斜前方不远处，一块半埋在废弃物中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三角形金属碎片上。那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榨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如同扑食的猎豹般冲向那块金属碎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希望时，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如同冰锥般刺中了他的后脑！
是那个最初被他伤到手臂的虫族士兵！他不知道何时忍着剧痛，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顾晏的视觉死角处！他完好的那只巨爪，带着积攒的所有愤怒和杀意，五指箕张，指甲锐利如刀，直直地拍向顾晏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一击，速度、力量、角度，都远超之前！避无可避！
顾晏甚至能感觉到那爪风撕裂空气带来的刺痛感。死亡的阴影，比上一次在宇宙中殉爆时，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笼罩了他。
难道……刚刚重获新生，就要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在这两个低等虫族杂兵的手里？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暴戾之气从他心底升起！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燃烧那缕残存的精神力，哪怕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纯白色能量光束毫无征兆地从集装箱破开的顶棚缺口处射入！光束精准得令人窒息，瞬间贯穿了那个偷袭虫族士兵的头颅！
“噗嗤！”
甲壳碎裂，组织液混合着奇怪的血液喷溅而出。虫族士兵的动作彻底僵住，复眼中的凶光瞬间熄灭，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
剩下的那个虫族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惊恐地抬头望去。
顾晏也趁势向前一扑，终于将那块锋利的金属碎片紧紧握在手中，然后迅速翻滚到一堆杂物后面，剧烈地喘息着，同样抬头看向光束的来源。
只见一艘小型、外表破旧不堪、像是用无数垃圾拼凑起来的货运飞船，不知何时已经悬停在了集装箱上空不远处。飞船腹部舱门打开，一个穿着油污斑斑防护服、身材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手中端着一把老式但保养得不错的长管能量步枪，枪口还缭绕着淡淡的青烟。
逆着光，看不清来者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一个充满力量感的剪影。
“两个没用的废物！连个快要饿死的‘残次品’都收拾不了，还差点弄脏老子的货舱！”一个粗哑、带着明显不耐烦和居高临下语气的声音从飞船上传来，用的是口音更重的虫族通用语。
幸存的虫族士兵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辩解：“老、老大……这小子有点邪门……”
“闭嘴！”飞船上的那个被称为“老大”的虫族呵斥道，他的目光越过手下，落在了杂物堆后紧握着金属碎片、如同受伤幼兽般警惕地盯着他的顾晏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估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动作倒是挺灵活，反应也快。不像一般的残次品那么死气沉沉。”老大嘀咕了一句，然后命令道：“把他带上船！洗干净，看看有没有伤。说不定……能有点意外的用处。”
几个同样穿着破烂、但看起来更机灵一些的虫族从飞船上跳下，朝着顾晏走来。
顾晏握紧了手中的金属碎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稍微平复了他激荡的心绪。
他看着逐渐逼近的虫族，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回空中那艘破旧的飞船上。
刚逃离了瞬间死亡的威胁，却又陷入了未知的掌控。
但这艘船，或许是他离开这颗绝望的废弃星球，真正踏入这个陌生而危险的虫族世界的唯一途径。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金属碎片，任由它滑落回垃圾堆中。
他选择了……暂时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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