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操场的尘土，吹得教室后窗的窗帘猎猎作响。夏知温把铅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擦掉刚画歪的线条——那是周驰跑步时扬起的校服衣角，她总抓不准风的角度。
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是整个教室离操场最近的位置。红色跑道上，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们正在测百米，周驰站在起跑线上，弓着背，双手撑地，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像幅棱角分明的剪影。
“各就各位——预备——”
体育老师的哨声刺破空气，夏知温的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捕捉他冲出去的瞬间：后腿蹬地的力度，手臂摆动的幅度，甚至连他咬着牙的侧脸线条，都被她用细碎的排线一点点描出来。
“夏知温，你又在画画？”
班主任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她手一抖，铅笔在画中人的脚踝处划出一道深痕。慌忙用课本盖住草稿纸时，周驰正好冲过终点线，转身往教室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像带着温度，落在她发烫的耳尖上。
“上课认真听讲。”班主任敲了敲黑板，“下次月考要是掉出前十，你那个画画的爱好，就先停一停。”
夏知温低下头，指尖把铅笔攥得发白。
她不敢顶嘴。妈妈昨晚又跟继父吵架，摔了杯子，临睡前甩给她一句“别总抱着你的破画板浪费钱，期中考试再没进步，就把你那堆破笔扔了”。她的画材都是自己攒钱买的——给校门口餐馆画菜单，五块钱一张；帮同学画生日贺卡，三块钱一个；最难的是给婚庆公司画迎宾牌，要站在路边画一下午，能赚二十块。
下课铃响时，周驰抱着篮球从窗外经过，蓝白校服的领口沾着汗，贴在锁骨上。他脚步顿了顿，抬手敲了敲玻璃，冲她扬了扬下巴，口型说了两个字：“操场？”
夏知温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上周美术课写生，她在操场画树，他抱着篮球站在旁边看了很久，临走时说“下次画人可以找我当模特，不要钱”。当时她以为是玩笑，现在看来，他是认真的。
“不去了，”她摇了摇头，指了指桌上的数学试卷，“要做题。”
其实是她的素描本快用完了，中午得去文具店买本新的。上次买的打折款只要八块钱，她揣着昨晚画菜单赚的十块钱，还能剩下两块买块橡皮。
周驰的眼神暗了暗，没再坚持，只是转身时，篮球“咚”地砸在地上，声音闷闷的，像在叹气。
午休时，夏知温攥着十块钱往文具店走。路过操场角落的器材室，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是周驰和他妈妈。
“说了让你别练这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你爸给你找的英语家教明天就来，这个月必须把单词背完！”
“我不背，”周驰的声音很倔，“我要参加下个月的选拔赛。”
“选拔赛能给你考大学加分吗？能让你以后进公司当经理吗？”女人拔高了声音，“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的训练鞋扔了！”
里面没了声音，过了会儿，器材室的门被猛地拉开，周驰低着头走出来，肩膀垮着，校服外套的拉链扯得歪歪扭扭。他没看到躲在树后的夏知温，径直往校门口走，脚步重得像在赌气。
夏知温捏着口袋里的十块钱，忽然想起他训练鞋的样子——白色的，鞋边磨出了毛边，却总是刷得很干净，鞋带系成利落的蝴蝶结。
文具店里，她拿起那本八块钱的素描本，又看了看旁边十五块的精装本——纸质更厚，不容易起毛，适合画人物肖像。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八块钱的那本放在柜台上。
老板娘扫码时，忽然说：“昨天让你画的那两张菜单，餐馆老板说很满意，多给了五块钱，说是奖金。”
夏知温愣了愣，接过老板娘递来的五块钱，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十五块，够买那本精装素描本了。
回到教室时，周驰已经坐在了隔壁班的座位上，正趴在桌上睡觉，后背微微起伏。夏知温翻开新的素描本，第一页空白处，她轻轻画了个小小的篮球，旁边写着“7”——他的训练号。
下午发月考成绩单，红榜前围了不少人。夏知温在第七行看到自己的名字：“夏知温 658”，比上次进步了三名。往前数三行，是周驰：“周驰 672”，理科总分，比她高了十四分。
“周驰这次物理考了130！”有人在旁边喊，“他是不是偷偷补课了？”
“补课？他妈妈天天来盯着他背单词，哪有时间补课。”
夏知温的目光落在他的物理分数上，想起他上次借她的物理笔记——里面用红笔标满了重点，有些解题步骤旁，还画着小小的受力分析图，像怕自己看不懂似的。
放学时，她收拾书包，发现桌肚里多了瓶冰镇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着水珠，贴着张便利贴，是周驰的字：“看你中午没喝水。”
夏知温捏着那瓶水，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忽然想起中午在器材室听到的话。她走到隔壁班门口，周驰正背着书包往外走，看到她，脚步顿了顿。
“你的物理笔记，”她把笔记本递过去，“谢谢。”
他接过笔记本，手指碰到她的，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下次有不会的题，随时找我。”
“嗯。”夏知温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的训练鞋……”
周驰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怎么了？”
“挺好看的。”她没说完那句“我看到你妈妈说要扔它”，只是把那瓶矿泉水往他手里塞了塞，“天热，补充水分。”
他接过水，忽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很柔和：“下次画菜单，要是太晚，告诉我一声，我送你回家。”
夏知温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摇摇头：“不用了，我家不远。”
他没再坚持，只是冲她挥了挥手，转身时，矿泉水瓶在手里转了个圈，阳光照在瓶身上，闪了闪。
夏知温回到家，妈妈和继父还没回来。她翻开新的素描本，借着窗外的光，开始画今天看到的场景——周驰冲线的背影，阳光落在他扬起的衣角上，像镀了层金边。
画到一半，手机响了，是妈妈发来的短信：“今晚不回去了，你自己吃点。”
夏知温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画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忽然在画中人的脚边，加了朵小小的向日葵——昨天在餐馆菜单上画过的那种，朝着太阳的方向。
她想，等画完这张，就把它夹在他的物理笔记里还给他。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有些没说出口的关心，会像这画笔下的余温，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反复被想起，反复被描摹，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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