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倒是又把你文质彬彬骨科大夫的皮披身上了,”季诚将牙齿磨得呲呲响,“一百杯白的你都跟没事人一样,还在乎这区区一杯红酒?”
“真一百杯白的喝下去我直接就永眠了,当然跟没事人一样。”苏砚川幽幽道,“你当年在莘大不应该读食品学,你该去读汉语言。”
从进来到现在,叶凛都没怎么说话,也没有多余动作,明显还是拘谨。
苏砚川拿热毛巾擦手,凑过头说:“安心吃,你诚哥蹭我八百顿饭了都如此心安理得的,你多学学他。”
季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就吃你的,明天我还来。”
叶凛笑了笑,藏在桌下的手松了些。
泰安门菜式虽然多,但上得非常之快。从前菜上桌一直到吃完点心,一共也没超过一个小时。叶凛只觉得自己装了一堆认识不认识的食材进肚子里,大部分都没太记住名字,有些没见过。
“味道还行吗?”刚吃完饭不久,苏砚川开口时嗓音有些哑。
“都很好吃,”叶凛指了指自己面前离得最近油脂满溢的牛排,“特别是牛排。”
他补了一句:“谢谢苏哥。”
“不客气。下回你诚哥再来蹭饭的时候让他把你也捎上。”苏砚川很自然地说道,“今天你能吃的东西太少了。”
这话刚说完,包厢门从外面开了。服务生双手端着一个黄色大纸盒进来,“苏先生。”
“嗯,”苏砚川接过来放在桌上,“辛苦了。”
服务生退出去后,苏砚川拆开大纸盒,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拿,叮嘱道:“这几天注意忌口,太辛辣刺激和容易发的东西,羊肉虾蟹洋葱胡椒什么的,再想吃也忍忍。”
苏砚川往少年脸上很短暂地扫了扫,眼睛里的情绪并不怎么外显,“你脸上这疤没那么容易消,自己多注意。”
也是这时候,叶凛下意识看向桌上,才发现自己面前这么多菜竟然没有一样是包含在苏砚川说的那一大串里的。
眼眶瞬间就有点热。
苏砚川将大纸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叶凛这才看清那原来是许多盒崭新的医用纱布、许多瓶颜色各异的药水。
哦,药丸也有。
“这三种胶囊内服,连着吃一周,都是消炎的。”苏砚川拿在手里细细看过,又在某个白色小纸盒上特地点了两下,“晚上伤口疼可以吃这个止疼片,很有效。不要硬挺着。”
“……好。”叶凛努力压了压嗓子,声音却还是有点湿。
苏砚川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收回视线,上手拆了一盒医用纱布。纯白纱布方方正正的,规规矩矩地静静待在盒子里。
叶凛觉得自己的心也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
苏砚川拧开手里那管药膏,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很诚实地说:“它有点难闻,但效果很好。”
叶凛感觉自己这会儿应该闻不出什么味道,暂时失去了嗅觉。
一旁的季诚还在很高兴地进食,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细微动静。他将最后一块琥珀鱼扔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对着叶凛说:“这鱼太好吃了,可惜是海鱼,你吃了伤口容易发炎。”
“知道小凛不能吃你还特地感慨,欠不欠?”苏砚川这么说着,看向叶凛,“等下次我们来,不带你老板。”
“哎你故意挖我员工的是不是!既然没以后了那我今天可要一次性吃个够本,”季诚瞪着眼,冲包房服务生肯定地点点头,“这个鱼麻烦再给我上一份。”
季诚挤着自己鼻子,一指苏砚川,毫不客气道:“今天我要吃到你求我住嘴。”
苏砚川话里透着笑意,“待会自己结账去。”
“城屿才开呢,我钱全投进去了,口袋干干净净,”季诚一边说一边还真去拍了拍自己外套和裤兜边边总共四个口袋,颐指气使,“能请诚老板吃饭是你的福气。”
“他喝多少?”苏砚川指着季诚问叶凛。后者没忍住笑了起来,竖起手指比划了下,“一杯红酒。”
苏砚川转过身,重新看着季诚,故意拖长尾音:“哦——小凛说才一杯红酒。”
季诚“噗”了声。
新加的琥珀鱼上桌,季诚没来得及闷头多吃几口,先站起身去洗手间了,丢下句:“你俩不许偷吃我的鱼啊!”
“快滚。”包房的门关上。苏砚川拿热毛巾擦干净手,将药膏挤在指尖,下巴扬了扬,“坐过来点。”
叶凛很快很轻地动了动。
药膏呈乳白状,闻着酸苦酸苦的,还有一股乳酸菌发酵的神奇味道,看着不太有攻击性,挺单纯无害。
直到抹上。
火辣辣的刺痛裹挟着沉闷的钝痛疯狂袭来,这痛像是从伤口最里面的地方炸开的,肉里一跳一跳地疼。叶凛忍了又忍才没把眉头皱得更深,暗暗抽了一口气,动静很小:“嘶……”
苏砚川沾着药膏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缓一会儿。”
“没事,不……”叶凛连话都没说完,下意识就想伸手捂住这道伤,甚至很想把药膏擦掉,但当着苏砚川的面,他到底没这么干。
实在是,太痛了。
他以为自己应该是很能忍痛的,也不知道这一时半会儿究竟是怎么了,望着苏砚川,忽然觉得眼睛涨着疼,很疼也很酸。
叶凛飞快地眨了眨眼,热意却很倔强地从睫毛根部传了过来,眼角变湿润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别哭。
憋回去。
别丢脸。
啊。
我天。
“你……”透过眼睛前的氤氲水汽,看到苏砚川脸上微微诧异的表情的那一刻,叶凛就知道自己今天真颜面扫地了。
他眼前的蒸腾雾气一秒比一秒更重,很快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种时候,叶凛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什么,但偏偏他嗓子被堵得完全发不出声。直到眼睛上突然多了几张柔软纸巾,眼泪瞬间浸湿纸巾的同时,他听见苏砚川很温柔地开口:“这个药膏刺激性挺大,确实比较熏。离眼睛这么近,你想流泪是正常的。”
叶凛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险险松了口气。
记事以来哭都甚少,更别说当着陌生人的面这么肆无忌惮地掉眼泪了。
陌生人?好像不完全是陌生人。但如果说关系再近点,好像也没有。
叶凛实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如此窘迫的时候还能分神想这么多,他本能地又抽了抽鼻子。
捂在眼睛上的纸巾很快湿透了。叶凛接过苏砚川不动声色接着再递的纸巾,在自己唇上很用力地咬了一下,这才没让泪意继续汹涌奔泻。
服务生早就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这会儿包房里只有两个人在,任何一点细微动静都特别明显。
“……”
叶凛艰难屏气,发誓在把眼泪憋回去之前绝对不再发出任何一声诡异声响。
“你们……”苏砚川忍了忍。
他斟酌着开口,艰难道,“你们平时在店里……老板不让哭吗?季诚这么独裁武断的么?”
叶凛从几张纸巾的缝隙里飞快瞄了苏砚川一眼,坚定地说:“季老板人特别好。”
都哭成这样了还执着于维护老板呢。
苏砚川结结实实有些无奈。又有点想笑。
大概感知到贴心下属的适时情绪波动,季诚终于上完洗手间回来了。
季老板瞠目结舌道:“哎哎,小凛这怎么还哭上了?鼻子都这么红了……”
“我才出去两分钟,”季诚很幽怨地看着包房里另外一个人,眼神闪烁着诡光,“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企图挖我墙脚,但小凛抵死不从,所以你就对他进行言语攻击了?”
不等苏砚川出声,叶凛连忙否认:“不不不不。”
他说话时嗓音还是很湿润。
“那他是直接对你进行了武力攻击?”季诚眼睛瞪得更大了。
“没有,都没有,”叶凛拿开挡在眼前的纸巾,飞快一指桌上那管倒霉药膏,“……是药太呛了。”
苏砚川什么都没多说,“药太呛了而已。吃你的鱼去,再等一会要变鱼冻了。”
“哦,”季诚往旁边挪了半步,又转回身,鬼探头,“我知道了,你俩刚才肯定是联合说了我坏话,然后小凛良心遭不住才哭的。”
“我一拳头给你打成鱼冻。”苏砚川亮了亮右拳,“要感受一下吗?”
“NoNoNoNo。”季诚将信将疑地瞅了这两个人一眼,这才走回位置上坐好。
叶凛甚少哭,也不太清楚自己哭时具体是什么样子,不过根据苏砚川当下的表情来看,应该是不太好看的,忙道:“没……没事了。”
苏砚川拿纸巾把手上已经干了的药膏擦掉,又挤了新的出来,温声:“坚持下,实在太呛可以把眼睛闭起来。”
小孩眼圈一周都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睫毛上还沾着半干未干的泪珠,脸上纤细的绒毛清晰可见,在包房灯光的映照下透着一层水光,说话时鼻音还很明显,神态隐忍。
苏砚川说不出自己什么感受。
叶凛点点头,依言把眼睛闭起来了,“好。”
苏砚川重新靠近。刚哭过,叶凛的脸明显比之前要红不少,有些烫。
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苏砚川抬起左手,将滑落在叶凛鼻梁旁边的一滴清泪擦去了。
叶凛一直没睁眼,也没动,连呼吸的动静都微乎其微,仿佛睡着了。
苏砚川在近在咫尺的距离看着他,“……喘口气,你要把自己憋死了。”
“喘了的。”叶凛睁开眼时眼角还是红的,抿了抿唇。
苏砚川给他将左耳朵上的擦伤也处理好,擦干净手,将药膏拧了回去,笑着模仿他说话:“嗯,喘了的。”
“你欺负小凛没完了啊!”圆桌旁边季诚还在不断咀嚼着,只抽出空隙扫了扫他俩。
“吃你的鱼,不够再给你加十份。”苏砚川根本都没看他,取了一张医用纱布出来,不大不小的一片正好能覆盖住叶凛左脸整道伤口。
苏砚川三两下把纱布固定住,抬头看着叶凛的眼睛说:“好了,回去千万别沾水,发炎会很受罪。消炎药要吃,伤口外敷的药也要换,这套流程自己记得早晚各一次。”
“嗯,”叶凛应声,拿着手机也没将屏幕按亮,直接透过钢化玻璃往自己脸上照了照,“谢谢苏哥。”
“不用客气。”苏砚川把桌上几盒胶囊都拆了,掰了相应数量出来,拿纸垫着放到叶凛手边,“时间差不多,吃了。”
各种药丸胶囊着实不少,都快凑够一把了。叶凛一点没犹豫,把它们全丢进嘴里,就着温水一口气吞了。
苏砚川比了个大拇指。
另外一侧,季诚终于吃饱饭了。他抹抹嘴,站起身往这边靠了靠,仔仔细细端详着叶凛的脸,端详到后者都有点无措,才一本正经地点着头,然后在苏砚川肩上重重一拍,“苏哥好手艺!”
苏砚川喊服务生结账,掀起眼皮,“你现在拿刀在脸上划一道,我也能让你体验一下这种手艺。”
季诚眼睛一瞬就睁大了,嘴角抽搐起来,“我拒绝,这看着可太疼了!”
苏砚川转过头,盯了一眼还搭在他肩上的咸狗爪子,语气幽幽:“再往我身上瞎拍,你拒绝也没用。”
季诚连忙撤回爪子,规规矩矩回自己位置上坐定,歇一歇又接着吃去了。
“现在相信我说不会浪费了吧?你老板的胃是无底洞,”苏砚川将桌上东西一样样收好,重新放进纸盒里,“前三家咖啡馆都是被他自己这么吃倒闭的。”
叶凛只是气质清冽些,五官本来也浓,笑起来时身上那股明媚恣意的少年气息特别出挑,“相信了。”
下午几经波折没有时间多想,直到这刻,一种让人觉得莫名的感觉才彻底涌了上来。这是心安。
从泰安门出来,苏砚川想起什么,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加一下我。”
叶凛不明所以,但很乖地照做,打开微信扫了扫。
等他扫完,苏砚川才解释道:“高栋不一定能咽下这口气,这几天说不准还会再来店里闹事。他要是来了给我发消息,我离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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