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日记：走过那张书桌，风吹起了她的衣袖，一抹清香随之拂面而来。那不是花香，也不是寻常的香水，像是雨后碾碎的青草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药香，清冽又带着一丝苦涩。那抹气息撞入鼻腔，竟在心头萦绕不去。我记了好多好多年，在一个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连绵的春雨不知何时停了歇，空气里弥漫着被雨水洗刷过的、潮湿的泥土气息，却又被逐渐灼热起来的阳光蒸腾出夏日的预告。令人困倦的春季被夏风轻轻拂去，也悄然带走了暑假的尾巴，一年的开学季正无声降临。
对于十一岁的张诺一而言，开学与否并无太大分别。她早已习惯了独处。没有母亲陪伴的成长，让她像一株在缝隙里顽强生存的植物，早早学会了独立与沉默。情感寄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人的承诺更如同镜花水月，唯有握在手中的书本与知识，才是真实可靠的壁垒。
开学前两日，午后时分，家里异常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张诺一正伏案预习新学期的功课，神情专注，仿佛那不是作业，而是需要攻克的堡垒。
忽然，门铃响了。
一声，两声，三声……执拗地持续着，打破了满室寂静。
张诺一抬起头，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常来的王姨自有钥匙，从不按铃。在学校里，她永远是独来独往的那一个，鲜少有同学会主动靠近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眼神清冷的女孩，更不用说登门拜访了。他们私下里叫她“小冰山”，只因她总是挺直着天鹅般的脖颈，马尾一丝不苟，薄薄的嘴唇从未见她上扬过，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放下笔，站起身。十一岁的少女，身高已抽条至一米六出头，宽大的白色短袖衬得她愈发清瘦单薄。
走到门廊，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习惯性地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那一抹身影闯入视野时，张诺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衬得身段玲珑有致，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红唇饱满艳丽。这张脸，频繁出现在电视屏幕和时尚杂志上，也存在于张诺一床头柜那张唯一的、边缘已微微卷曲的旧合照里。
是她的母亲，虞溪。
张诺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猝不及防涌上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紧张，打开了门。
门外的女人没有立刻进来。她只是微微抬着下巴，目光透过墨镜，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门内的景象，又或许，根本什么也没看。然后，她才迈步进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疏离的声响。
她径直走到客厅沙发前坐下，将手中的昂贵手包随意搁在一旁，然后才取下墨镜。露出一张保养得宜、明艳照人的脸，与电视上一般无二。只是，那双闻名遐迩的、本该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里，此刻却盛着毫不掩饰的疲惫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烦躁，与她的精致妆容显得格格不入。
“明天跟我去F城。”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呢喃，又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问候，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一眼站在面前的女儿。
张诺一沉默着。对于这个提议，或者说指令，她内心并无波澜。去哪里，对她来说确实都一样。她只是看着女人眉宇间的倦色，转身默默走向客房。
当她拿着一床柔软的薄毯回来时，发现虞溪已经斜靠在沙发扶手上，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张诺一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了几秒。睡着的母亲收起了那份迫人的艳丽和疏离，显得柔和了些许，但也更加脆弱。她上前，动作极轻地将薄毯盖在女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拉紧了客厅厚重的窗帘，将外面明媚甚至有些刺眼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
室内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几缕光线从缝隙中挤入，在昏暗的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
黑漆漆的屋子，静得能听到虞溪轻微的呼吸声。
张诺一站在阴影里，看着沙发上熟睡的母亲。方才开门时那一丝突如其来的紧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母亲进门至今，没有看过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这间屋子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她早已明白，母亲不爱她。
不是没有奢求过，不是没有努力过。
记忆深处，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也曾一次次仰起圆嘟嘟、白嫩嫩的小脸，用那双黑葡萄般水润的眼睛期盼地望着每天接送她的陈姨，软糯地问：“妈妈呢？妈妈今天会回来吗？”
陈姨总是心软地摸摸她的头，一遍遍用善意的谎言安抚：“妈妈忙呀，明天，明天就回来了。”
一个又一个“明天”过去了，客厅的门始终没有为母亲打开。
后来，她不再问了。
也不知是哪个“明天”终于起了作用，还是她日夜的期盼真的有了回响，母亲真的回来了一次。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听到门响，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小小的诺一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就欢快地奔了过去，想要一个期待已久的拥抱。
然而，她甚至没能靠近。女人只是漠然地扫了她一眼，仿佛掠过一件家具，便径直走向沙发，疲惫地陷了进去，闭上眼睛，近乎呓语般地喃喃道：
“怎么…越长越像他了…”
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小女孩温热的心口。
其实这句话并不完全陌生。更小的时候，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里，母亲也总是用那种复杂的、带着些许厌弃的眼神打量她，然后说出类似的话。
小小的诺一曾经懵懂地猜测，母亲不喜欢那个“他”，而自己不幸地，长得像“他”。
她甚至曾偷偷拿起儿童剪刀，把自己额前柔软的刘海剪得参差不齐、乱七八糟，以为这样就能改变那令人不喜的“像”。
结果呢？母亲再次回来时，看到她的“新发型”，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连一句评价都吝于给予，眼神依旧未曾为她多停留一秒。
那一刻，小诺一终于彻底明白了。
无论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什么。
期待、渴望、争取……这些情绪太奢侈，也太危险。它们带来的结果，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只会狠狠地抽打回来，提醒她自己的徒劳可笑。
昏暗的客厅里，十一岁的张诺一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掠过熟睡的母亲，再无波澜。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是偶然闯入、却又与她隔绝的世界。门内，是她早已习惯的、属于自己的寂静天地。
书桌上，摊开的作业本旁，放着一本厚厚的、与年龄略有些不符的心理学入门读物。
她拿起笔，重新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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