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把迟钝的刀，勉强剖开勐拉城上空的灰霾。光线透过廉价宾馆布满污渍的窗帘缝隙，在邵千脸上投下一道斑驳的条纹。她早已醒来，和衣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睁着眼，在脑海中将昨夜撤离的每一个细节反复回放，如同一个棋手在复盘一盘险象环生的对局。
暴露的公寓，专业的搜查，消失的发丝，陌生的气味……所有这些碎片拼凑出一张清晰的警告牌：此地不宜久留，且有猎犬已嗅到踪迹。
她起身，动作轻缓如夜行动物。没有拉开窗帘，只是就着那线微光，审视着这个临时的避难所——位于城西“金象宾馆”三楼最里间的客房。房间比之前的公寓更为简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变混合的顽固气味，墙壁上留着前住客各种不明所以的污渍。但这里有其优势：临街却不在主干道，人流复杂，前台登记形同虚设，后巷有四通八达的出口。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在她已知的、任何可能与“信使”或波刚等人产生关联的网络之内。一个纯粹的、暂时的盲点。
她需要将这里，迅速改造成一个具备基本预警功能的临时巢穴。
洗漱用的是一次性瓶装水。她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几样不起眼的小工具：一卷半透明的鱼线，几个特制的、带微弱磁性的金属微片，一小盒无痕胶，还有一个老式的、可接收特定无线电频道的袖珍收音机。
她首先走到门后，没有在门缝做文章——那是已被对方知晓的手法。而是将一枚金属微片用无痕胶粘在门轴上方墙壁一个细微的裂纹里，另一枚则贴在门板内侧相应的位置。当门被打开超过十度角时，两个微片之间的磁场连接会被切断，她口袋里的一个微型接收器会发出一次无声的震动。这是第一道防线。
接着是窗户。她检查了插销，确认牢固。随后，她用鱼线在窗户把手和旁边一个固定的衣柜把手之间，设置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绊线。线的高度和角度经过计算，很难被一眼察觉。一旦窗户被强行推开，鱼线绷紧会带动衣柜把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足以惊醒她。这是第二道防线。
最后，她将那个老式收音机调到特定的频率空白段，音量调到几乎听不见，放在床头。这个频率是她与某个极隐秘的信息源约定的单向接收频道。如果那边有紧急信息传递，会在这个频段发送特定的编码静电音，收音机会接收到并发出极其微弱的杂音变化。这是第三道，也是最不可控的一道防线。
做完这一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劳累，而是精神高度集中后的消耗。她脱下昨夜未曾换下的风衣，里面依旧是那件深蓝色Polo衫，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她换上一件同款不同色的炭灰色Polo衫，保持着一贯的暗色基调。
生存的紧迫感暂时压过了其他。但邵千清楚，仅仅躲藏是不够的。她需要了解外界的变化，需要知道“信使”那边有何反应，也需要确认自己昨晚布下的那个“地址诱饵”是否起到了作用。
她不能使用已知的、可能被监控的渠道。是时候动用一些沉淀已久、几乎要被遗忘的关系了。
中午时分，她走出金象宾馆，没有携带行李箱，只背着一个轻便的黑色帆布包。她绕了几条街，走进一个喧闹的本地集市。在一个卖二手电器和收音机的摊贩前，她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人，正埋头修理一台破旧的录音机。
邵千用本地语轻声说：“老板，有‘山鹰’牌收音机的短波线圈吗？老型号的那种。”
老人头也没抬，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扫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山鹰早就停产了。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听短波。”
“我爷爷喜欢，他念旧。”邵千语气平淡，“他说只有‘山鹰’的线圈，才能收到密□□那边的野人山广播。”
老人修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邵千，目光在她脸上和金丝边眼镜上停留了片刻。野人山广播，是多年前某个活跃在金三角边缘、如今早已销声匿迹的小型情报团伙使用的暗号之一。知道这个的人，要么是圈内沉浮已久的老人，要么，就是继承了些许遗产的后来者。
“线圈没有现成的。”老人低下头，继续摆弄录音机，声音压低，“要定做。得等。”
“多久？”
“看材料。快则三天，慢则……”老人含糊其辞，用螺丝刀敲了敲摊位上一个小铁盒，“留下要找的‘频道频率’，有消息了，按老规矩通知。”
邵千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写着几组无关紧要数字的纸条，和几张折起来的现金，一起放进了铁盒。数字是伪装，真正的信息隐藏在纸条的折叠方式和现金的序列号组合里。这是多年前用过一次的、极其迂回的联系方式，安全，但效率低下，且无法保证对方是否还“在线”。
留下信息，她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话。这就是沉底关系的使用方式，谨慎，间接，不带任何情感期待。
在集市里又逛了一会儿，买了些简单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她才不紧不慢地往回走。途经一个报摊，她买了一份当日的本地小报，目光迅速扫过社会新闻版块的一个角落。那里通常刊登一些寻人、寻物或者房屋租赁的廉价小广告。
在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中，她的视线锁定了一则极其简短的“房屋招租”信息，地址赫然就是她昨晚离开的那间公寓！联系号码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
诱饵被触动了。而且，是以一种公开的、几乎带着挑衅意味的方式。对方似乎毫不在意暴露他们接管了那个地址，甚至可能正张网以待，等着她去联系，或者等着其他被这则信息吸引过去的“苍蝇”。
邵千面无表情地合上报纸，步伐依旧平稳。心中却是一沉。对方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为大胆和直接。这要么意味着对方拥有绝对的自信和掌控力，要么意味着，局势的复杂性超出了她最初的判断。
回到金象宾馆三楼，她没有立刻进入房间。而是在楼道里停留了片刻，目光扫过自己房门下方，确认出门时撒下的一层薄薄的、近乎无形的灰尘没有异常的脚印。又侧耳倾听，门后没有传来任何异响。口袋里的接收器，也安安静静。
她这才拿出钥匙，开门，闪身进入，反锁。
房间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三道防线都未被触发。
她将买来的食物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窗外，勐拉城的白日喧嚣隐隐传来，衬托得房间内愈发寂静。
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慢慢咀嚼着干硬的面包。炭灰色的Polo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椅背的阴影融为一体。
新巢已初步筑好，预警机制也已建立。但外界的反馈却迷雾重重。“信使”的沉默与大胆并存，沉底关系的联络石沉大海，公开的诱饵被轻易吞下并转化成了新的陷阱。
她像一枚被投入激流漩涡的棋子，看不清水下的暗礁，也望不见岸边的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本能和经验，在每一次湍流袭来时，调整姿态，稳住重心。
精致的利己主义，在绝对的混乱和未知面前，也显得有些苍白。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哪怕只是漩涡边缘一丝微弱的逆流。
她拿起那份本地小报，再次看向那则招租广告，目光落在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上。
或许，风险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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