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除app后的日子,对阮勉而言,不过是重新回归到一条平静到近乎凝固的轨道上。
他的生活由一系列精确到近乎刻板的routine组成:早晨七点起床洗漱,机械地吞下两片能噎死人的全麦面包,再灌下一杯苦到皱眉的黑咖啡,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体能充能仪式。
七点三刻准时出门挤地铁,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努力维持着人类的形态,八点四十五分准时从公司大厦的电梯里把自己“卸货”。
他的工位在技术部靠窗的角落,像一座被精心遗忘,甚至自带“闲人免近”气场的孤岛。
九点整,电脑屏幕亮起,他便一头扎进代码的海洋,直到午休铃像救赎的号角般响起。
午餐在公司食堂解决,他总是独自一人快速吃完,然后第一时间溜回工位,戴上降噪耳机,瞬间与世界隔绝。周围同事关于游戏、育儿或综艺节目的热闹讨论,于他而言如同另一个维度的背景噪音。
下午的工作同样规律,他高效地处理工作,解决bug,与同事的交流精简得像电报代码,绝不多浪费一个字节。
他像公司这台巨大机器里一颗沉默而可靠、但也没什么人在意的螺丝钉,按部就班,无声运转。存在感低到有时部门组织下午茶,组长都会下意识地漏掉他的那份,需要旁边工位的同事提醒才恍然想起:“哦对,还有阮勉。”
阮勉对此表示非常满意,甚至暗爽。他安然待在自己构建的透明保护罩里,将不必要的社交能耗降至最低,这让他安全感爆棚。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处时,那份被刻意压制的空虚感会像个调皮鬼一样溜出来捣乱。他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拉,却又茫然地放下。
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已经消失了,连同那个陪伴了他半年的,低沉温柔的声音。
这感觉有点像戒断咖啡因,明明身体已经不需要了,但心理上总觉得少了点仪式感。他甩甩头,把这归咎于习惯的力量,并再次坚信自己的决定英明神武:虚拟的依赖,终究是赛博朋克式的镜花水月,谁认真谁傻。
这天上午,阮勉照例去茶水间进行他的咖啡因补给仪式。他靠在准备台旁正安静地听着咖啡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两个隔壁运营组的女生边聊边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真的假的?王总这就走了?”
“嗯哼,调令下得可快了,听说总部直接空降了个新的过来。”
“啊?空降?男的女的?厉害吗?”
“好像是男的,听说在总部那边就是狠角色,这次特地调过来给我们这边“赋能”的呢。”
“啧,看来以后有得忙了……”
新总监?空降?
阮勉默默听着,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高层的人事风云于他而言,就像国际新闻,听着热闹,但离自己的生活十万八千里远。谁来做总监,对他的影响大概仅限于OA系统里需要更新的审批流名称和未来可能要多填几张格式更复杂的报表。
他端着泡好的“续命水”,低着头,像隐形人一样从聊得正欢的两人身边悄无声息地溜走,回到了属于他的安全角落。
下午,他们的部门经理领着一个新面孔出现在办公室。他拍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大家手上的活稍微停一下哈,给大家介绍位新同事。”
“这位是陆琢言,陆总。从今天起,担任我们公司运营部的负责人,大家欢迎!”
热烈的掌声响起。阮勉这才抬头看向经理身旁那个高挑的身影,就是茶水间传闻里那个“总部空降来赋能的狠角色”。
对方身姿挺拔,穿着合身的衬衫,面容英俊,举止间带着一种自然的,不容忽视的自信气场。是那种天生就在人群中心,走路都带聚光灯的人。
哦,新领导。看起来果然很“赋能”。
阮勉心里毫无波澜地评价了一句,准备低头继续攻克他的代码。
“大家好,我是陆琢言。以后请多指教。”
一道声音响起,低沉,稳定,带着清晰的质感,毫无电子设备传输后的细微失真。
“哐当!”
好像不是真的声音,而是阮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他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工位上,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指还悬在键盘上方,维持着一个极其可笑的定格姿势。
这声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世界上声音相似的人那么多,这一定是某种新型的职场压力导致的幻听。那个只存在于手机app里,被他亲手送进数字坟墓的人,怎么可能血肉鲜活,毫无征兆地站在他面前?
但这个声线的频率,那种独特的、微哑的,曾在他耳边盘桓了半年之久。他那么熟悉又那么深刻。
真的太像了,像到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他记忆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引发全身范围的过载警报。
阮勉的耳朵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心跳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表演一个自由落体。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屏幕里,试图用长刘海遮住自己骤然变红又变白,精彩得像交通信号灯的脸。
经理后面又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声音在耳边无限循环播放,和他记忆深处那个陪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声音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吵得他脑仁疼。
整个下午,阮勉的工作效率呈断崖式下跌。他所有的感官神经都不受控制地叛逃,集体聚焦在了那个在不远处玻璃办公室里的新领导身上。
隔着玻璃,他能隐约看见陆琢言和运营组同事开会时清晰的手势。他能听见陆琢言路过技术区时,和项目经理简短交谈时那沉稳从容的语调。他甚至能脑补出对方思考时,可能会有的,极轻的叩击桌面的声音。
这简直成了他私人的“大家来找茬”地狱难度版。
每多听到一次,偷瞄到一眼,他心里的确定就多一分,恐慌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要把他彻底埋了。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现在刷新一下招聘网站,换份新工作还来不来得及。
阮勉如坐针毡,感觉自己像个在敌方指挥部里用透明胶带伪装的蹩脚间谍,随时会因为心跳声太大而暴露。他去茶水间,听到外面传来那个声音,立刻一个急刹车缩回去,宁可渴死自己。但凡有可能需要和运营部对接的微小事宜,他都恨不得直接在teams@隔壁工位的同事:“大哥,帮个忙,请你喝奶茶。”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电梯口和陆琢言有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照面。阮勉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超过三秒电梯没来内心就想狂摁按钮。
如果有必须说话的场景,他声音小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每次一说完就立刻化身壁虎,紧贴着墙壁缩回自己的壳里,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那种强大的领导气场原地蒸发。
他觉得自己现在在对方眼里,大概就是个上不了台面,沟通障碍晚期,可能还有点面部神经失调的古怪技术宅。
但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自我保护了。
每一次听到那个声音,他都会想起醉酒后的糗态,想起那个通宵的语音,想起自己心动又懦弱的逃离。巨大的尴尬,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我何德何能”的僭越感能瞬间将他淹没。
他居然,让隔壁部门的总监,陪他聊了半年的天,还骂人家是渣男。
脚趾头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阮勉希望地球现在就毁灭。
临近下班,阮勉再三犹豫还是抱着一叠根本不需要的文件,起身假装要去陆总办公室旁边的打印室,实则想进行最后一次“声纹鉴定”,给自己的死刑判个明白。他心脏狂跳,人几乎是像幽灵一样贴着墙根飘过去的。
办公室门没关严。陆琢言正站在桌前打电话,侧对着门口。他似乎正在处理一个有点棘手的问题,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然后,对着电话那头极轻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叹了口气。
短促,无奈,却有种沉稳的力量感。
就这一声。
和app里无数次,他耐心听完阮勉那些琐碎烦恼后,那种带着温柔包容的叹息,一模一样。连尾音那一点点下沉的调子都分毫不差。
阮勉如遭雷击,手里的文件“哗啦”一下差点全部散在地板上。他手忙脚乱地抱紧,同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自己的座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加粗带闪光:
是他,就是他。
那个被他单方面断绝关系的,让他心慌意乱的树洞先生。现在是隔壁部门新来的,气场两米八的总监大人。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阮勉痛苦地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显示器边框上,感觉自己社会生命的寿命正在以光速归零,甚至想当场给自己写个注销账号的脚本。
而总监办公室里,陆琢言打完电话,放下手机,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外那个仓惶逃离,差点同手同脚的背影。
技术部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同事,经理好像介绍过,叫阮勉?说是技术很强,但为人非常内向。
嗯,看来的确是非常内向。
陆琢言的思绪微微一顿。刚才他慌里慌张地说了句“对不起”?那声音好像有一丝极其模糊的耳熟。
也许是最近连续加班交接,睡眠不足出现幻听了?
他很快把这个转瞬即逝的,微不足道的念头抛诸脑后。一个性格非常害羞的下属同事而已,以后跨部门协作时,或许需要多给予一些耐心和明确的指令,免得吓到对方。
他完全不知道,那个刚刚被他定义为“过分内向且需要耐心对待的害羞下属”,此刻正因为他的存在,正在经历怎样一场天崩地裂,足以载入个人社死史册的内心宇宙大爆炸。
阮勉在心里无声呐喊:现在立刻马上申请去公司南极观测站维护设备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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