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
奔跑而至的黎秋扬调整好呼吸,敲响了病房门。
身为专业芭蕾舞演员,对医院是很熟悉的。
其实不只是芭蕾舞,所有的舞蹈都伴随着伤痛与血泪。
昨晚的演出中,托举动作失误,李棠的跟腱断裂,《华韵雨》的全国巡回演出被迫暂停。
在此之前,他们团已经演了有四场,没出过任何问题。
一夜之间,他们省舞团都像打了败仗的丧家犬,全都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
这是黎秋扬死都不想看见的。
他费劲心思调教这些自己的同伴,又费劲心思将李棠调教成他最好的舞伴,只为了带领舞团走到更高处。
芭蕾舞龄十五年,进舞团四年,如今坐到首席的位置。舞蹈生涯中,这是他败得最惨烈的一仗。
黎秋扬下意识摸了摸手机,没有新的回复。
李棠受伤,下一场演出延后一个月,而他们的剧目将不容置喙地继续演下去。
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已经没办法再投入到高强度的舞蹈合排中。
“还没消息吗?”穿着病号服的李棠不复往日的神采,总是束起的精致长发也耷拉下去。
“是啊,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伤得太巧了些。”
李棠瞄了眼黎秋扬,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视的瞬间,李棠瞥开了眼。
她很清楚,自己愣神的瞬间发力偏差,导致托举的男生乏力,发生意外。
黎秋扬把气撒在她身上,也是应该的。
这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于是也没说话。
黎秋扬带团,没出过任何事,所有人都服他。
他完美主义严重,大家都让着他,但背后也常听见有人说他独裁者。
不过总不到恨的程度吧,李棠挺佩服他的,队内矛盾基本上都是他解决,不是他的剧排练也从没缺席过。
他经常发火,不过也都是在舞的问题上。除了舞房以外的、像现在这样的见面是少之又少。
“再找不到替你的,你只能缠着绷带上了。”黎秋扬笑了笑,给她削了个苹果。
刚还是板着的脸忽然变得如沐春风,谁敢吃?
“隔壁省舞问过了么?”李棠挨了一记眼刀,把苹果拿过来啃了一口。
黎秋扬把手机屏幕亮给她看,十几条微信发出去根本没有回音。
李棠叹了口气。
看她把一整个苹果吃下,黎秋扬帮她摆弄了下吊腿的夹板,又帮她调整靠背到合适的高度,让她躺下。
黎秋扬眼下有颗明显的红痣,是他标准到极致的五官上唯一的变数。
从他进病房开始,李棠看着那颗痣就一直绷着没放下去过。
“你也别太着急了,实在不行,我真就缠着绷带上呗。”
“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养着吧。”黎秋扬扔下一句,匆匆离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再找一个合适的女主角是有多困难。
因为他们演的剧目是一出原创的四幕式舞剧,光篇幅就长出其他传统舞剧不少,并且大部分编舞都是由他和李棠独立完成的。
就算是能找到一个档期合适的来替,一个月的时间根本来不及记忆和同其他配角演员们合排,更要达到线下演出的熟练度。
所以他试图再争取一点时间。
“投资商不会同意的。”老板椅上的人冷冷道。
身旁同样焦急的还有他们舞团的经纪人阿林,黎秋扬看见她额头上的汗像珍珠一样大颗大颗往下掉。
“黎老师,问题是观众们等不到那个时候啊。票一早就放出去了,这个时间也已经是权衡之下的结果。”
他当然知道,可是他的争辩没有效果。
老板和经纪人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都说着同样的话——没办法。
黎秋扬深吸一口气,说:“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演怎么办?”
“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
会议在老板和黎秋扬的假笑中结束。
他在老板办公室里只坐了十分钟,可是手机收到的消息却有一百多条,全都是舞团其他人在小群里讨论。
阿玉,你说李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你自己去看看她不就知道了
……
黎秋扬发了一条:在李棠能下地之前你们都不准去看她,另外,大家都辛苦了,排练先暂停半个月,后续等我通知。
严重到要休团!?
没看见黎老师都这么说话了,你少说两句吧
黎秋扬把群全体禁言了。
隔壁省的舞团没有回信,再隔壁省只说档期满了。
他平时没少疏通关系的情况下借一个人都这么困难,说是什么互帮互助,都是假的。
面对不是自己的麻烦的时候,倒是溜得比兔子还快。
黎秋扬又回想起老板的那句“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
他这辈子最烦有权有势的资本家。
但是目前他还没办法反抗。
把整个团买下来,这是他的人生目标。他总在想的事,就是能爬到更高处,看更多人的头顶,而不是脚底。
黎秋扬又发出去了五十多条消息。抬头看见经纪人阿林又急急忙忙地不知道在找什么,黎秋扬冲他招了招手。
阿林是个勤勤恳恳的姑娘,她是看着他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的,所有的对外沟通都是她在管,帮他省了很多力气。
所以黎秋扬再怎样都对她敬重几分。
“终于找到你了祖宗,你走得也太快了吧。”阿林把一个文件夹递给他,抹了抹汗,“老板让我给你的,你看看。”
十月底了,穿衬衫还觉得有点凉的天气,她却出了这么多汗。黎秋扬给她递了包纸巾,把东西接过来。
是国家芭蕾舞团的经纪人的联系方式,还有他们的成员简历以及个人档期安排。
老板在这种时候竟然人还可以,他短暂收回之前骂他是万恶资本家的言论。
向上去借吗……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一层。
更高处这个词,只是听见,给他施加的压力就不轻。更别说是资历阅历都完全强于他的国家级舞蹈演员们。
高处的人是陌生的,他不敢去赌这种陌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但……他们的团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吗?
阿林看他把本子收了起来,忙道:“要不我去联系吧。”
黎秋扬把东西往身后藏。他的犹豫不是什么自尊作祟,而是他有点怕了。
“你放心,这件事我来解决。还有,这段时间我会很忙,李棠那边辛苦你去照顾,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跟她说。”
阿林点了点头,她很明白地知道这次演出的重要性——剩下的五场能演好了得个满堂彩,对他们舞团来说代表着有走上国家大剧院舞台的机会,更代表着他们省的荣耀。
在团里十年,阿林也想过带着团走到更高处,可是每一届首席都因负伤而退居幕后,遗憾的同时是不甘。
黎秋扬的出现,是他们的幸运,更是她的幸运。
她没有办法不去听他的,因为她想看到黎秋扬一直在台上发光的样子。
三十平的出租屋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分别是三米的舞蹈镜以及挂满戏服长两米的衣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黎秋扬的家没有什么人味,他更像是短暂在此处停留的名利傀儡。
那些满怀希冀的文字递送出去,换来石沉大海,又一次,又一次。
来消息了,黎秋扬急匆匆地打开聊天窗。
黎老师,看看怎样?
是他们团演员阿玉。她录了一段剧目里女主角的华彩段发给他。
阿玉的脚下功夫算是他们团优秀的水平了,但是手上的加花动作三遍中一遍味道都没对。
当初编舞的时候,就是按李棠的习惯编的,临时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顶上来,还真的除非是身经百战的前辈才行。
黎秋扬说手不行。
阿玉又让阿茹录了一段,手上勉勉强强,肩颈又不对。
晚上九点了,这群人怎么还在跳?
他这才注意到背景是他们团灯火通明的舞房。
黎秋扬弹了个视频通话过去:“不是让你们休息了吗?”
阿玉拿着手机拍成员们,团里几乎全部的女生都在场。
黎秋扬的呼吸颤抖了一下。
“我们都是黎老师的兵,总不能让你们仨把事儿都扛了吧。”
“就是啊,实在不行特训吧,咱们都顶得住。二十个人总有一个能跳的。”
黎秋扬还在感动,经纪人阿林在屏幕里闪了一下。
“阿玉,你们今天先休息,等我通知。帮我把阿林叫过来。”
阿林躲镜头,不情不愿地喊了声黎老师。
“我让你带着姑娘们在这儿瞎胡闹了吗?”阿林刚想打断,黎秋扬叹了口气接着说,“一个月的时间,能跳出来的人少之又少。让她们好好休息,你也是。”
再不情愿也是崇拜的人的命令,阿林依言照做。
全团休整半月的时间,却如凌迟的倒计时一般悬在黎秋扬的头上。
既然接受了信任,就要承受压力。
黎秋扬拨通了国家队经纪人的电话。
“您好,工作电话请在工作时间早八点至晚五点联系。”
如果不是听见有婴儿的哭声,黎秋扬几乎认为是提前录好的自动回复。字音之间一点感情都不带。
“我是H省芭蕾舞团的团长黎秋扬,能给我贵团首席童娇雪老师的手机吗?”
童娇雪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芭蕾女舞者,不仅人美舞强,更是拿下过许多海外的奖项,是国队的顶梁柱。
不过黎秋扬看中的只是她是自家老乡,不出省的话,两个小时也能找到她本人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婴儿停止了哭啼。
“童老师休假了,没人敢打扰她。恕我不能给你。”
“行,谢谢您。”
黎秋扬本也没抱希望,对于专业舞者的保护是公认的严密。
不过这通电话也没有白打,黎秋扬至少知道她人现在正在H省。
他是个互联网老古董。自己的微博账号平时都是阿林在管,工作时间排舞,休息时间除了练舞,也没有别的爱好,上网的时间少之又少。
黎秋扬费半天劲终于找到了童娇雪自己运营的社媒账号,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就在邻市。
然后关注了她给她发了一句你好,被告知只有对方回复才能继续跟她聊天。
像是自动回复,多了一条消息。
“除了明日香以外都不回复。”
黎秋扬懵了,谁是明日香?
正在恶补二次元知识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他娘打来的:“小扬,你都多久没回家了,忙点儿好,也找个时间回家看看你爹那个糟老头子。”
确实有半年多没回家了,自从舞剧提上日程,团内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为这同一个目标努力,但弦太紧,终致断裂。
“娘,我们团里出了点事儿,我这段时间得处理。”
“有什么事比你老母亲还重要的,噢!是了是了,又是跳舞?”
“我那个舞伴,就李棠,你知道的。”
“咋,你俩终于在一块儿了?”
黎秋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了多少遍工作伙伴了:“她脚伤了,现在找不到能替她跳的。”
“你爹说明天村里也有个跳舞的,你要不回来看看?”
杂音响了一会儿,他娘又说:“不是跳舞的?舞团?对,还是个舞团咧!”
“有女生吗?跳什么的?几点表演?”
两老默默摇头:只有跳舞能让他这么兴奋。
童娇雪那边还没有回复,估计也多半没戏。
黎秋扬手指翻飞,立刻抢了一张明天回村的火车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