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板凳和破桌子堆成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里是由破木头组成的与世隔绝的……舞台。
十年前的手幅和宣传照还贴在背景墙上，这地方至少有十多年没人用了。
呃，完全不能算是一个舞台吧。
黎秋扬摇了摇头：“这用不了。”
“你嫌破啊？”应以先一步上去踩了几脚，木板嘎吱嘎吱地叫了起来。
“你先下来！快！”黎秋扬突然大叫。
有了李棠的前车之鉴，黎秋扬对舞台事故非常敏感。
空旷且安静的室内响起这动静把应以吓了一跳。
“太危险了，这里。”黎秋扬拉了应以一把，等应以安全落地后松了一口气，“要是木板裂开掉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有经验，没事儿。”应以还要往台上走，被黎秋扬强硬地往下抓。
“听话！我得保证你安全，再是把你带走。”
应以并不明白，偏头看他：“随便找个地方不是都能跳吗？”
“你以为是你们那种舞吗？”
应以一脸那不然还能是什么的表情。
“只要学过芭蕾应该都跳过《吉赛尔》吧，我想和你合一次。”
《吉赛尔》是浪漫主义芭蕾舞剧的代表作，有“芭蕾之冠”之称，是一曲盛大的爱情悲剧，并且对女演员的要求极高，在技能与技巧上都有十足的考验。
应以是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学的这支舞，当时被折磨地快吐血了。
于是对它的印象非常深，即使多年未跳都还能复刻出一定的动作和韵味。
兜兜转转，他们最终在与歌舞团仓库一墙之隔的路灯下起舞。
不过路灯还未亮起，被深埋在其中的灰面在空气中涌动。
应以的第一次靠近害得黎秋扬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撞到电线杆上。
“你没事吧？实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现在也跳不好。而且，你如果介意我是男的，就不该再来找我。”
“我真的很需要一个女伴……再来。”
进入状态后，几乎是黎秋扬带着应以跟了半支舞。
不过凭应以磕磕绊绊的程度，能跳下来已经是很不错。
应以靠在路灯下回忆自己刚刚稀烂的舞，黎秋扬给他递了瓶水。
“我没看错，明珠不该蒙尘。”
“就这样的水平，能算是明珠吗？老板你人太好了，这样还安慰我呢。”
“从一开始的亦步亦趋，到最后的漂亮收尾，你的临场发挥没有很差。”黎秋扬和他干了个杯，“你还是想跳芭蕾，不然你的舞步里为什么还有惦念？”
“可能吧。”应以猛灌了几口矿泉水下肚，被凉得一激灵。
真的想他说的那样，他还想跳吗？应该吧。
他当然想在更好的舞台上跳。
还是那句话，他没得选。
他能走吗？
“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我明晚就回舞团了。一天三千，交换你做我的舞伴三个月，跟我走吧。”
黎秋扬的眼神中多了一些忽明忽暗的情绪。
好像是叫威逼利诱。
他确实被诱到了。
这里抓着他的所有人，会放他走吗？
十二年前应以也曾有过未来成为顶级舞者发光发亮的想法。
年少的梦总是做不长远。
父亲投资破产，家里一夜之间负债千万。
他第一次从舞房逃跑，因为芭蕾鞋坏到没法再穿，而新鞋却没有着落。
梦就这样结束了。
跟着母亲回到乡下老家，他被介绍进红玫瑰歌舞团。
“学过芭蕾舞啊？这个你肯定能跳吧。”
露大腿的短裙，红色的十四厘米高跟鞋，紧紧包裹的黑丝袜。
勒得人喘不过气。
可所有人都告诉他，习惯就好。
冬天依旧暴露上身而且要往头上倒啤酒。
主持完跳舞，跳完舞要陪老板。
两千块一场，续的再八百。
他一跳就是好多年。
可是债却怎么也还不完。
他爸早不知道躲到哪个国家去了。
他的家只剩下整天不在家的母亲，和一个并不属于他们家的妹妹。
……还有红玫瑰歌舞团的这群人。
喜欢体罚人的、克扣工资的娘娘腔团长、和他一样指望着明天的舞蹈能不出错的小彤她们，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叫他去的难伺候的男人们。
为什么偏偏是三千。
因为和这些人周旋的日子，最高一天能拿到三千，低的时候分文不挣还要倒贴。
如果黎秋扬真的能保证无论失误与否都能给他稳定的工资，何乐而不为呢？
“哎，考虑好了吗？”黎秋扬冲对面努了努嘴。
应以一看，五米开外竟然是自己团的那几个姑娘，她们应该是在排队买饭，这时候还没注意到他。
“快跑！”
应以抓着黎秋扬就是一通绕，跑着跑着体力不支自己先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后面的黎秋扬撞上了他的背，吃痛地喊了一声。
“怎么跟见鬼了一样？”
“我千万不能被她们看见了，后果很严重。”
应以煞有介事的凛然样子让黎秋扬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你的回答？”
“我得回趟家跟我家人说一声。”
“喔，你是不是有个妹妹来着？”
“你见过她！？”
“我可不认识她啊，她前天吵着要去看你跳舞，还拉着不让我走。”
“她一直那样，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不跟小孩子较劲。”
一路上应以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着。
“不是，你真打算跟我回家吗？”应以问他。
黎秋扬摸了摸鼻子：“我去找你妹妹玩，行吗？”
其实也有一部分想法是，把他的家人也拿钱摆平了。
岂不是一劳永逸？
应以的家似乎和十年前的大礼堂一起被时间尘封在过往的岁月之中。
因为黎秋扬永远记得自己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家也曾是这幅凋敝的样子。
裸露的墙砖、灰色的水泥地板、原木色的家具。
家里貌似没人。
应以开锁后喊了两声，没人回应。
他常年在这个市那个市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逃避。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
能赚钱就好了吧，其他的，他自己都自顾不暇。
“我妈不在，她估计得吃过晚饭再回来了。”应以淡淡的，好像这不是他家一样。
木头餐桌上摆着个台历，日期是今天的。
环视了一圈，应以的家看着很温馨，不过没什么人味。
应以找了半天掏出一个保温杯给他倒了杯水：“我不常回来，招待不周，你见谅。”
黎秋扬摇头说没事。
等到晚饭后的话，要不要先回家？
他想起他娘说亲戚聚餐的事……
他不想去。
“应花花！”应以崩溃的喊叫响起。
“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在床上吃东西了！下来！给我下来！”
黎秋扬端着保温杯凑了过去，果然是那个不吵不闹的小丫头。
叫应花花？
眼睛瞪圆的应花花手上提着一袋干脆面，并且床单上也全都是干脆面。
“呜啊啊啊啊啊啊！”应花花冲过来抱住了黎秋扬的大腿。
手上的保温杯差点飞出去。
应以往前一步，应花花就往黎秋扬身后躲一步。
嘿！这小孩还会秦王绕柱走。
看着这俩兄妹围着他你追我赶，黎秋扬感觉太逗了。
“我妈捡的拖油瓶，真拿她没办法。”
应花花绊了一跤坐在地上哭，黎秋扬上去一顿抚摸：“她挺乖的，你别凶她。”
“小扬哥哥……”应花花也顺势和黎秋扬抱在了一起。
对于这个女孩的感情，应以只觉得复杂非常。
家道中落后，他们两母子相依为命。
他妈精神崩溃的时候，应花花出现了。
那时候村里赶大集，一个用布裹着的婴儿掉在她的脚下，然后就一直留了下来。
应花花两岁来的，现在刚满七岁。
他不在家的日子都是她做饭，自己弄点吃的也给他妈弄点。
或许不是，他妈也没有对她有足够的关心。
他们都欠她太多。
除了还债，他还想让应花花去上一节真正的课，读一次真正的学。
白水村是没有学校的，应花花经常去镇上的小学蹭课。
好的时候能听个一节数学，差的时候会被赶出来。
其实对她来说，能把话说明白都不错了。
从来也没人教过她。
她的消息很灵通，因为常在镇上跑来跑去。
她知道她哥什么时候回家来表演，他也知道村里有一个芭蕾舞团首席也回来了。
“带你去买好吃的，去不？”应以处理完床单后抓着应花花说。
“好呀好呀。”应花花兴高采烈地跑去换衣服。
应以转过来对黎秋扬说：“今天要不就到这吧，我晚点再找你。等会儿你肯定觉得无聊，而且你车还不在这，不太方便。”
“今天还没结束呢？”
又来了，那个招牌的眯眼笑。
“不是想赖着你，有家不能回啊我。”
应以点点头，表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们准备怎么去镇上？”
应以变出了一辆竟然很新的电三轮。
“我妈打牌赢的。”
应花花和应以说是互相不对付，但出了家门，两个人的手就自动抓在了一起。
好像应以身上有个开关一样，应花花一碰到她哥就会开启活泼模式，一路上她的嘴就没停过，还把应以的眼镜拿下来自己戴上，戴上后显得很滑稽。
应以时不时看一眼她，应花花抓着他的眼镜不撒手。
黎秋扬本来坐在后面，自己主动换到前面开车了。
原来除了练舞以外，一天还能做这么多事。
应以也是这样认为的，原来不在舞团的时间，他的生活里能发生这么多意外。
意外被他发现自己女装的秘密，和他一起吃饭，和他偷偷在舞团的眼皮子底下一起跳芭蕾，和他在镇上什么都没想地跑来跑去，和他现在一起去镇上。
还有那个塞在兜里的新款手机。
应花花的叽叽喳喳逐渐清晰：“哥你之前说你会跳舞的，我怎么没看到！”
“你看见我了就行了呗。”应以重新戴上眼镜，世界清晰了。
应花花的脸一下子鼓了起来：“哼……你可帅了。”
“谢谢你呀，差不多可以闭嘴了。”应以剥开棒棒糖塞在她嘴里。
“我不要吃橘子味的！”
“有得吃不错了！”
应以也没惯着她，把她嘴里的糖抽了出来塞在自己嘴里嘬了一口。
“呜啊啊啊啊啊啊！”
“我兜里有糖。”黎秋扬弱弱地来了一句。
应以从他身后往前摸，他这个乱七八糟的衣服上面开的洞也是乱七八糟，好像每个洞都有口袋。
应以又不太好使劲，只能左掏一下右掏一下，给黎秋扬挠得要崩溃了。
黎秋扬被莫名其妙摸了一下胸，车把手歪了一下，差点冲进田里。
“喂！我们还没有这么熟吧？”
“没找到哪个口袋有东西啊？”
黎秋扬摸了摸，发现自己根本没拿糖。
“不好意思啊……我好像没带。”
“你耍我啊！？”应以见应花花表情不对，赶紧又把糖塞回她嘴里。
“你舔过了！”
应以翻了个白眼：“我骗你的，笨死了你！”
这不对吧？
黎秋扬在收银台外面站了五分钟，还没问出哪种烟不那么呛人，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推着手推车出来了。
满满的一车零食。
“就要这个吧。谢谢。”黎秋扬拿了包银色包装的细烟。
“好了，现在你是不缺囤粮的仓鼠了，千万别给我一天吃光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妈妈，知道吗？”
“清楚清楚。”应花花抱着一小袋东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黎秋扬跟在他们身后下电梯。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就像是预演过无数次的程序。
或许应以的每一次离开，都伴随着这样的话语。
有些莫名的伤感。
“小扬哥哥！你要跟我们回家吃饭吗？”应花花的脸贴了上来。
应以的脸也贴了上来。
这就是真实的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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