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九年,冬。
京城的雪下得悄无声息。
陆府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陆咬灯坐在窗边,修剪着刚从院中折来的梅枝,梅枝上还残留着些许新雪。父亲陆世清坐在案前批阅案卷,眉头微蹙,时不时提笔在案卷上圈画几笔。母亲姜氏则静静地陪伴在侧,时不时为之研墨添茶。
此刻,屋内格外安宁。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府门被撞开的声音。
“砰——”
姜氏被这声巨响惊得手指一颤,指间的墨条脱手砸入砚台,溅起一片墨汁。
“怎么回事?”陆世清腾地一下起身,眉宇间闪过一丝警觉。
还未等下人来报,院中已传来一阵铁甲碰撞的铿锵声。
“锦衣卫奉旨拿人!违抗者格杀勿论!”
陆世清脸色骤变,沉声道,“夫人,你先带皎皎回内院。”
姜氏惊魂未定,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腕,正要往内院退去,却见书房的门已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阵寒风呼啸而入,引得室内烛火摇曳不止。北镇抚使孙崇站在门口,手中的绣春刀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刀面上还沾着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陆世清伸手把妻女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来人,“不知孙大人深夜登我府门,有何贵干?”
“陆大人,得罪了。”
孙崇冷笑一声,收刀入鞘,手一挥,“拿下!”
话落,门外进来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架住陆世清的双臂,反手扣住他的手腕。
“放肆!”陆世清怒喝一声,“本官乃朝廷二品官员,未定罪前,谁敢动我?”
孙崇嗤笑一声,不紧不慢道,“陆大人,您涉嫌贪污军饷,陛下龙颜大怒,已下旨彻查。”
“孙崇,你——”
还未等他说完,孙崇急言道,“带走!”
“父亲~”
陆咬灯挣脱姜氏的手,冲上前去,却被孙崇的佩刀拦住。
“陆小姐,别急。”孙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嘴角扬起的那抹笑让她身上泛起一阵寒意。
随后他又转头对身后的人喝道,“陆府上下,全部押入诏狱候审!”
诏狱的牢房阴冷彻骨,连那满是污渍的墙壁上都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只有墙壁上挂着的几盏残损的油灯散发着微微的暖意。
陆咬灯被推搡着往前走,铐在脚腕上的铁链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在昏暗幽深的甬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进去!”
身后的锦衣卫猛地一推,她踉跄着跌入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
“皎皎~”姜氏扑过来,一把抱住她,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在她耳边啜泣道,“皎皎,你没事吧…”
她轻轻地拍了拍姜氏的背,安抚道,“母亲放心,我没事。”
姜氏眼中含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环顾四周,牢房里只有一堆发了霉、沾着血迹的稻草和几只到处乱窜的老鼠,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烂和血腥的气味。
她拾了些稻草,找了处稍微干净的地面,把稻草平整地铺在地面上,铺好之后,她扶着姜氏坐了下来,二人依偎着互相取暖。
她拉过姜氏的手,轻轻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而后缓缓地揉搓了起来。
她母亲的这双手,即便到了如今这把年纪,也依旧光滑细腻。从前母亲未出阁时,外祖就一直视母亲为掌上明珠,从未让她吃过半点苦头,受过半分委屈。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父亲又将母亲宠得像个孩子一样。所以这么些年过去,母亲虽年纪渐长,心性却依旧单纯得如同少女一般。
她低头问道,“母亲,父亲呢?”
姜氏摇头,哽咽道,“不知道,他们把我们分开关押了。”
“母亲别担心,父亲定不会有事的。”她抬头看向姜氏,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姜氏点了点头,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母亲歇会儿吧。”
她起身扶姜氏躺下,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抬眼看向甬道中值班的狱卒,目光中忧色难掩。父亲一生清正,两袖清风,不可能会做出贪污军饷的事,这背后定有人在故意构陷。
可这人会是谁呢?
父亲向来不在家中提及政事,因此,无论是她,还是她母亲,对朝中之事都知之甚少。
是孙崇?还是…
正想着,那堆稻草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一只老鼠正从稻草堆里窜了出来,嘴里还叼了一个褐色的锦囊,然后躲到一个角落里开始撕咬那个锦囊。
她起身走近,那只老鼠听到脚步声便窜地一下跑开了。她俯身拾起锦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竟是女子上妆时用的脂粉。
不过这脂粉颜色不似寻常脂粉,颜色是深褐色的,而且带着一股呛鼻的味道,她指尖轻拈出一点粉末,摩挲间,那粉末在指尖缓缓晕开,形成一块褐色的斑迹,如同血肉里长出来一般,极难卸去。
就在此时,牢门外的铁锁被人打开,一名锦衣卫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司礼监规制服饰的太监。
陆咬灯锁好锦囊,把它放进了怀里。
“陆咬灯,出来。”那名锦衣卫冷声道。
姜氏起身疾步挡在她身前,质问他们道,“你们要做什么?有什么事冲我来!”
那个太监尖声一笑,躬身道,“陆夫人别紧张,陆小姐只是换个地方关押罢了。”
他对那名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名锦衣卫会意,一把拽过陆咬灯。
“皎皎~”姜氏声嘶力竭地呼喊,拼了命似的想要追上去,却被那个太监死死按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郑秉礼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他手腕猛地用力一拧,伴随着姜氏的一声痛呼,她狼狈跌倒在地,原本盘好的发髻也瞬间散落开来。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往地上啐了一口,“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随后手上的拂尘一甩,紧跟那个锦衣卫而去。
陆咬灯被那名锦衣卫粗暴地拖进了另一间昏暗的牢房,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郑秉礼阴笑着,缓缓蹲下身子,一边给她解开脚上的铁链一边压低尖细的声音道,“陆小姐,您啊,有更好的去处,孙大人特意交代了,您这样的美人儿,关在诏狱里可惜了…”
陆咬灯的身子一僵,呼吸都似凝滞了一般,直直地看着他。
郑秉礼笑着把手上的铁链往地上一扔,眯着眼凑近她,“教坊司,才是您该待的地方。”
“你们敢!”陆咬灯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挺直脊背,抬眸厉声道,“我父亲尚未定罪,我身为陆家之女,就算要发落至教坊司,那也得经过三司会审,你们在诏狱如此滥用私权,就不怕陛下降罪,将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吗?”
闻言,郑秉礼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仰头大笑,笑罢,他打量着她道,“早就听闻陆大人教女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你一个闺阁女子,竟还懂本朝律法,这倒是让咱家刮目相看了。”
“不过陆小姐怕是忘了,您现在身在诏狱,这地方从来就不是什么说理的地儿。我们想让你死,你就得死,我们想让你活,你就得活。”
她的眸光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渐渐黯淡了下来,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此刻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无力地放了下来。
他说得对,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人命贱如草芥,他们就是定人生死的无常判官。
“郑公公,时辰到了,该把她送去教坊司了。”站在一旁的那名锦衣卫微微欠身,恭敬地说道。
郑秉礼微微颔首,拂尘一甩,“那就带走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教坊司内噤若寒蝉,六十余名女眷排成几列,个个穿着囚服,脸色惨白地跪在青砖铺成的地上。管事嬷嬷赵妈妈手持藤条在队列中徘徊,正挨个检查她们的容貌身段。
这些女子皆出身显贵。身为朝臣之女,往日里尽享尊荣。可昨日,她们的父辈一朝获罪入狱,今日一早她们便被官兵严加押解,没入教坊司。
这些千金小姐自幼锦衣玉食,娇养于深闺。今日刚被官兵送入教坊司时,一个个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寻死觅活。
赵妈妈为了防止她们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就用绳子将她们的手脚给捆了起来,又强逼她们服下了软筋散。
陆咬灯佝偻着背跪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极力将头埋到最低。
“这个个子太矮了,那个太胖了,还有那个手臂上怎么有块胎记…”赵妈妈突然火冒三丈,“这官妓可都是要伺候朝中权贵的,这般货色,怎么去伺候朝中那些贵人?”
一旁的钱公公见状,连忙迈着小碎步上前,拂尘一甩,压低尖细的声音说道,“赵妈妈,这些都是朝中罪臣之女,您想着法儿打发了就是,再不济卖给那些勾栏院儿里的姑娘当个粗使丫头也行,这最要紧的啊,是赶紧给她们安排个去处,咱家也好交差不是?”
闻言,赵妈妈眼珠子一滴溜,脸上立刻堆出谄媚的笑容,“既然钱公公都这么说了,那这事儿啊就好办了。”她转身指着几个女子,“你,你,还有你,送去红香院;这个,那个,最边上那个送去翠宝阁…”
突然,教坊司的大门被人从门外推开,一阵寒风席卷入内,陆咬灯冷得打了一个寒颤。钱公公和赵妈妈见到来人后,慌忙哆嗦着腿伏首跪拜。
“老奴拜见长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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