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公主在宫人仪仗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袭金丝云缕逶迤裙，手中轻摇一柄雀色云丝扇，眉心是用胭脂精心描绘而成的牡丹花钿，高髻间十二支金凤步摇随步轻晃，琅琅之声不绝于耳。
这般规格的装束，哪像是当朝公主仪制，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中宫凤驾屈尊降贵亲临此地。
随从的几个太监手脚麻利地搬来了一个美人榻，她斜倚在美人榻上，慵懒地开口道，“都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从那六十余名女子的脸上一一扫过，眉头越皱越紧，可当扫过一个角落时，她的视线却突然停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她从榻上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些女子面前，最终在陆咬灯的面前停了下来，她用手中的那柄雀色云丝扇轻挑地托起她的下巴，凤眼微眯，“你，叫什么名字？”
“罪女陆咬灯。”
陆咬灯微微侧首，刻意露出她脸上狰狞可怖的疤痕。
玉华公主被她的容貌吓得连退两步，随即又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好，很好，就你了。”她转身对钱公公吩咐道，“去拟令，本宫要把她赐给林既白为妻。”
此言一出，教坊司内一片寂静，只剩下钱公公与赵嬷嬷在面面相觑。
陆咬灯跪在地上，心中如坠冰窟。
林既白，那个十日前凭《策勋论》一文名动京城，得圣上青睐的少年郎。
听说他仅在朝夕之间就成为了当今圣上的殿前臣。
他目前圣眷正盛，长公主竟从教坊司给他选妻，这分明是...
“这…”，钱公公面露难色，“殿下，这林公子现在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这女子…”
赵妈妈也膝行上前谄媚讨好道，“殿下，教坊司中比她貌美的女子多的是，不如...”
“闭嘴！”玉华公主厉声打断，“本宫要的就是她这副丑绝天下的容貌。”
玉华公主突然笑得花枝乱颤，笑声在整个教坊司内回荡，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本宫就是要让林既白娶个无盐女，并且让他终身都不得纳妾，本宫就是要让他这一辈子都不得快活！”
玉华公主抬起胳臂，有节奏地拍了几下手，几个嬷嬷就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们几个给她好好打扮打扮，再给她穿上嫁衣，待会儿就送去永明寺的门口，本宫要让林既白亲自去永明寺的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子”。
“是。”
没过多久，几个嬷嬷便把陆咬灯带到了一个房间，不由分说地上手扒了她的衣裳，把她扔进了浴桶，一番洗漱后，就开始给她梳妆打扮。
她木然地坐在铜镜前，眼神空洞地看着镜子里穿着嫁衣的自己，嫁衣红得刺眼，红得让她心里发疼，从前她也想象过自己穿嫁衣的样子，却从未想过是如此不堪的处境。
如今父亲被人构陷，含冤入狱，陆家上下皆被牵连。而她，竟阴差阳错的成了长公主报复他人的棋子。
赵妈妈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喝下去。”
那碗汤药的颜色腥红，气味又甜得让人发腻，在这种地方给女子喝的汤药，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什么。
她咬紧牙关，却被两个嬷嬷使劲钳住她的下巴，那碗药硬是从她嘴里灌了下去。
不消片刻，她就全身酸软，毫无力气，只能任人摆布。
很快，她被几个嬷嬷抬出了门。
教坊司的院中停放着一张床榻，四周垂着红纱垂幔。几个嬷嬷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又掩上了四周垂着的红色纱幔。
八个壮汉抬着床榻出了教坊司的门，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往永明寺的方向走去。
经过东街时，她之前所服下的药开始发作。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她的胸口涌起，渐渐地蔓延至四肢。她不受控制地扭动着身躯，口中也不自觉地发出微弱的低吟。
红纱垂幔在风中翻飞，街道两旁慢慢聚集了看热闹的百姓，众人一边试图看清帐内风光，一边却又对帐中之人议论纷纷。
“听说这桩婚事是玉华公主下令的呢！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有这般好福气。”
“什么好福气啊，那榻上躺着的是罪臣之女。听说玉华公主要把那女子赐给林公子为妻呢。”
“林公子？难道是十日前因《策勋论》名动京城的林既白林公子？”
“除了他，还有谁？”
“林公子现在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公主怎么会赐个官妓给他做妻？而且听说还是个无盐女。”
“听说那女子全家是昨日才获罪的，她是今日才被送至教坊司的，那教坊司都还没来得及给她入贱籍呢，公主就给她赐婚了。实则也算不得官妓。”
“我听说过两日朝廷就要授封林公子为翰林学士了，若他今日娶了个这种出身的正妻，以后的仕途怕是坎坷了…”
“这不是如今朝廷的授封还没下来，这林公子现在也只是白衣之身，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别说玉华公主让他娶个这种出身的女子为妻了，就算要他的命也只需要公主的一句话啊。”
“也不知这林公子是哪里得罪了长公主？”
“你们没听说阿，玉华公主本想选林公子做驸马的，林公子不识好歹，辜负了公主的好意，这才...”
“你们呐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现下这林公子不应了那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嘛，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
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声如同一根根毒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践踏着她仅存的自尊。
平日里，她和父亲总在家里切磋棋艺，父亲也总是抚须含笑，说她棋风变化多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父亲说这棋局就像人生，黑白之间要会通权达变，这样才能于绝境中找寻生的希望。
可此刻，眼下这盘棋已入死局，她真的无计可施了。
城郊百里处，有一处被人遗忘已久的荒院，名曰“浮青堂”。这浮青堂原本是林家的产业，因此地冬暖夏凉，林家人每逢盛夏都会来此地避暑。直至十二年前，林家人突然把林小公子关在了此地，据说那小公子是“长庚星”降世，生来是专门克人的。林家怕他祸害人，就把他锁在这个院子里。某日有一农夫深夜路过此地，听到院内传来时断时续的孩童的哭泣声与铃铛的碰撞声，事情传开后，林家人也不遮掩，只说是家门不幸，生此孽障。久而久之，这地方便再无人问津，连送殡的队伍都会特意绕开此地。
房间内，一张赐婚文书被置于案几上，林既白端坐在案前，面色如霜，目光落在那一纸婚书上。
“公子，这长公主分明是在故意羞辱您！”
他的亲随周武在一旁愤愤不平。在他眼中，他家公子智才谋略不输伯温，身姿样貌亦属上乘。就算有朝一日要娶妻，娶的那也该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可这长公主今时今日却偏偏要让他家公子娶个教坊司出身的女子，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人看他家公子的笑话嘛！
林既白将公主令折好放入一个信封中，起身道，“周武，帮我更衣，我要进宫面圣。”
周武讶然道，“现在进宫面圣？”
“嗯”，林既白眉头紧皱，沉声道，“玉华公主一贯骄纵蛮横，行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若不赶紧进宫请皇上收回成命，只怕那位陆姑娘会白白遭受无妄之灾，甚至累及性命。”
闻言，周武突然后背发凉、汗毛直竖。他是见识过玉华公主的手段的，那些曾经得罪过她的人，不死也得剥层皮。更何况此次赐婚很明显是长公主在故意报复公子，那位陆姑娘…只怕下场更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周武心头一紧，突然提高了声音，“公子！在进宫面圣之前，您还是先去永明寺救一下那位姑娘吧！”
林既白整理发冠的动作一顿，不解道，“救哪位姑娘？”
周武低头帮他整理衣袍，含含糊糊的说道，“就是公主令中提到的那位陆姑娘，长公主已经让人抬着那位姑娘去了永明寺，而且…”
还没等周武的话说完，林既白已经抓起大氅快步出门，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策马扬鞭，直奔永明寺去了。
是日大寒，雾凇沆砀，漫天碎琼乱玉。
寺门外放着一张红纱遮掩着的床榻，周围空无一人。
林既白走近掀开红纱，看到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躺在塌上，女子脸上的疤痕凹凸不平，十分可怖，泪水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打湿了面颊上大半妆容。乌发散乱，身上的嫁衣已经被她自己撕扯得凌乱不堪，口中还不断发出令人心慌的低吟。
她显然是被人下了药！
林既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收紧，指骨泛白。
他低喝一声，“周武，赶快去请大夫！”
周武应了一声，赶忙骑着马往山下疾奔而去。
他踏着冰雪，走至阶前，重重地跪了下来。
“草民林既白求见长公主殿下。”
陆咬灯恍惚中透过红纱看到了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背影。
他披了一件鹤白色的大氅跪在永明寺的门口，大雪纷纷扬扬，那一刻，他好像与天地融为了一色。
她试图撑起虚弱的身体，可这一举动却让她的体内燥热更甚。
“陆姑娘别动”，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我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陆咬灯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阵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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