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突然。
云涯一袭白纱帷幔穿过街市,在众多黑褐色斗笠中有些显眼,好在大雨中也无人在意这浅色的一抹。
她被仙门通缉了。
这也是不久前从鹰奴口中得知的。
而被通缉的原因......
很好猜。
她近来只做了一件事。
救了言非台。
她有些想不明白,镇魂镜只不过是一等仙器,在奇珍异宝多到数不过来的仙门,区区一等仙器实在不算什么。
不是镇魂镜,那难道是仙骨?
可言非台拜入蓬莱将近百年,期间一定有许多下手的良机,为什么非要等到他羽翼长成之后才动手呢?
云涯实在想不明白。
好在他修为恢复,不至于再像个容易碎的陶瓷琉璃一样护着。
她想,真是麻烦。
回到客栈时,还不见言非台的人影,她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小口啜着。
是庐山云雾,甘甜中掺杂着淡淡的苦涩,一杯下去,心情隐约有些回转。
可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桌上的兔子木雕上,她盯了半晌,忽然抬手聚起一个小小的水球,水波流动间,将做工精细的木雕温柔包裹住。
木雕因为失重在水球里不住地打转。
下一刻,连水球带木雕尽数凝滞,一片片冰花浮现在表面。
呲哒呲哒......
冰花凝结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裂痕,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啪!
冰球不堪其重,竟碎成了冰渣,大大小小落在地上,只留下一小片的水渍。
精心雕琢数十日的心血毁于一旦。
云涯面无表情地斜睨着。
水是至柔之物,在她手中,可不是。
她难得动怒。
她也不愿承认自己正因被通缉这点小事而动怒。
她喜欢平静的生活,过去唯一的困扰也只是身世问题。
自打卷进这场风波中,她处处受制,无论是妖域还是仙门,这是她最不愿见到的。
卑贱的人族,事成后,一定不能轻饶了他们。
她这样想。
茶过三盏,该回来的人还不见人影,云涯更不耐烦了。
她攥紧了拳,几个深呼吸之后,起身去寻人。
“最好是腿断了走不了...”
言非台跟着那几个小沙弥七拐八拐地出了城,出城之后他们却没有顺着无照寺的方向走,反而越越绕越远。
他隐约发觉有些不对,就暗自沿路用剑在树下划下印记。
荒郊野岭不见人烟,天色渐暗,言非台忽然想起云涯,今早她临走前还仔细叮嘱他要小心。
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在客栈了吧。
发现他还没有回去,她会担心吗?
如果她出来寻他,定能发现他沿途留下的记号。
他暗暗想着。
骤然间狂风暴起,地上的石子都在微微跳动,轰隆声撼天动地。
他蓦然回神,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几个人影上。
这浩大的异动正是他们引来的。
一群小沙弥处于荒地中央,动作齐整地翻腕掐诀,硕大的阵盘在半空中逐渐成型,运转中不时透出一股古怪的气息。
落叶被打着旋高高扬起,却在接触到阵图的瞬间被碾碎。
这个阵法......
言非台仔细打量着,忽觉有些眼熟。
他想起和云涯刚认识时,她带着他到城郊的一处宅院中,用了一个幻阵将破败的古宅复原。
可云涯手中的阵法却没有一丝邪气,而眼前这个......
不容他多想,只见一道白色的光圈自阵图下出现,将小沙弥们包裹住,只一息间,光圈和阵图都消失了。
风停了。
树林间恢复了安静。
方才起阵的人影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言非台反手握住剑柄,正欲上前查看,忽觉肩上一重。
他侧头看去,落到他肩上的,是一只手。
云涯顺着发簪中留下的妖力,一路追至城外,发现了城郊树下的痕迹。
她想,看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视线再度掠过树底,遒劲的根枝因为生长空间受限而小幅度隆起,地面还是干的。
方才城中的大雨说是将天捅漏了都不为过,偏偏这里却没有半点雨水,是巧合吗?
云涯觉得有些不对劲,多次生死经验都告诉她,不能再追上去。
可,言非台呢?
从帝都到漠城,总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
“真是麻烦。”
咬了咬牙,她还是顺着发簪的指引寻了过去。
肩上的触感刹时另言非台身体绷紧,当即持剑回刺,来人却好似洞悉他的剑法,熟练地侧身避开。
短短两秒,已是百招。
言非台的剑意清冷而凛冽,如同冬日暴雪,落雪无声却冰寒刺骨。
悉数剑势皆被一柄拂尘巧妙拦下。
来人一袭藏青色道服,黑巾覆面,仍盖不住他隐约的笑意。
“师父!”
言非台认出来人后,有一瞬间的失措,待反应过来当即收剑双膝跪地。
“是徒儿不敬!”
蓬莱道长撤下面巾,在言非台肩上轻拍两下,而后将人扶起,感慨道:“我徒长进许多!不日将要超过为师!”
言非台抿着嘴勉强笑了笑,又问道:“师父怎么在这?”
“听闻这里有你的踪迹,为师便赶来确认一番,好在我徒平安无事。”蓬莱道长轻捋拂尘,面色有些许凝重,“先跟为师回去,他们还不至于来我蓬莱抓人。”
拂尘划过虚空,不多时就听到一声鹤鸣破空传来,巨大的阴影覆盖住两人。
言非台抬头望去。
是蓬莱的飞行灵鹤,正在半空中来回盘旋。
“下来。”蓬莱道长轻唤。
庞然大物随即翩然落地,不曾掀起一丝纤尘。
蓬莱道长正要过去,衣袖被轻轻扯住,不待他回头,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低语。
“师父......您信徒儿吗?”
言非台终于将这月余来始终盘桓心头的疑惑问出。
蓬莱道长闻言一愣,骤然回身看向分别多日的徒儿,眼眶已然微红。
他知晓这段时日这孩子一定深受磋磨,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孩儿啊,别人不知我徒是何等心性,难道为师还不清楚吗?”
听到这话,言非台感觉到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被移开了,长舒一口气。
这段日子,他无时不刻在想这个问题。
师父会真的相信他吗?
他还能回得去蓬莱吗?
此时此刻,他终于得到了师父的答案。
他的师父选择相信他,愿意接他回蓬莱。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盯上他的人是仙门,是蓬莱招架不住的存在。
他不能再连累师门了。
言非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老者,这个教养他百余年,亦父亦母的师父。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撩起衣摆双膝砸地,紧接着伏身叩首,额头缓缓落到交叠的手背上。
片刻,他直起身,抬头看着面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者。
蓬莱道长看到他的眼神后,预感到什么,轻轻摇头,嘴唇轻微颤抖。
好似是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先伸出双手想将爱徒扶起来。
“明镜,你先起来。”
言非台却轻轻避开,“师父,听徒儿说完吧。”
他声音温柔而坚决,透出一股斩钉截铁的架势。
“伏以三清在上,祖师慈悲。蒙尊师不弃,教养百年,今弟子言明镜犯下盗窃之罪,无颜再列门墙。”
话落,又是重重地一叩首。
蓬莱道长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难掩悲戚,伸出的手缓缓收回。
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他从小教养长大的,他教他识文断字,教他为人处世,教他修仙问道。
这是他最出色的弟子,却偏偏性格也和他一样固执。
“虽缘尽于此,明镜仍感念师恩,今后修行定恪守正道,不辜厚望。”
他眼尾抑制不住地泛红,用力阖上了眼睛,额头又一次重重落下。
“求!道长逐我出师门!”
云涯追到荒地,看到不远处有个高大的人影正朝着自己走过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这一路紧赶慢赶,只担心言非台莫名其妙死了,让她这趟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
“喂!你下次再擅自行事能不能同我打声招呼!你知不——”话音戛然停住。
遮月的云移开,惨淡的月光下,眼前这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分明是具干尸!
云涯蹙起柳眉,冰封术在她手中蓄势待发。
还不待她动手,就见一道剑芒划破长空,落到动作缓慢的干尸身上,一剑封喉。
干尸轰然倒下,一时间尘土飞扬。
隔着尘雾,云涯看到了言非台,他身形挺拔,正气凛然。
可莫名的,云涯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悲伤。
苦涩的,她最厌恶的味道。
言非台收剑走到云涯面前,“抱歉,我于阵法一道并不精通,不慎放了一只出来。”
见她脸色不好,想到下午的事,连忙道歉,“因事发突然,未来得及与你商议。”
云涯轻哼一声,“我回去时见你不在,可叫我好找。”
“是我不对。”言非台哄着,“以后不会了”。
云涯噙着笑,“那回吧,时辰也不早了。”
言非台见她要走,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腕,察觉冒犯后又赶紧松手。
“是这样......此地有一个残阵,若一直留在这,只怕有人误入,恐有不妥。”
“要我抹了这阵?简单。”云涯了然道,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言非台看着她的眼睛,娇俏的桃花眼中只有轻蔑和不以为然。
这一刻,他忽然真正地意识到,她是妖,并不会对人族有共情之心。
他还是细想了一番,道:“府中有一发簪,名唤水月沧溟,乃是出自北海,簪身由深海寒玉雕铸,簪头内嵌鲛人珠泪,是一等仙器。我将此簪送上如何?”
“勉强收下吧。”
云涯在他说话时就暗自探查这里的阵法,到最后面色竟有些凝重。
“怎么样?”言非台轻声询问。
“所幸只是一个小阵,绘阵人修为还不够。”
云涯心道,能创下这阵图的人,于阵法一道的钻研恐怕不逊于她。
不过她没有声张,她三下两下就把阵眼给破了。
“没事,已经解决了。”她若无其事迎向言非台的目光,轻笑,“回去吧。”
厚重的云层下,月光被重新遮住,两人的背影越行越远,平静许久的荒地蓦然冒出一缕黑气。
“找到了......”低哑的声音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癫狂,从地底深处传来,“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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