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在天黑前进了城。
言非台前脚刚迈进城门,就听云涯嘟囔着,“咱们莫不是进的寺庙?”
他四下看去,大街小巷中行走的百姓几乎都是身着海青衣,两边店铺也是贩卖佛教用品的居多。
一打听才知道,此处名叫漠城,离无照寺仅不到百里。
想到妖域主人的托付,云涯决定先在这里盘桓一段时日,“找间客栈先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虽是傍晚,街巷间却是热闹非凡。
穿过人来人往的闹市,云涯看到几个小孩正围着一个吹糖人的老者嬉戏打闹。
她难得有些出神。
成为妖之后,属于人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努力回想着。
只隐约记得一个少年蹲在她面前,举着一个小猫模样的糖人。
“小师妹,吃糖!”
“明然,小孩子不能总吃糖,会坏牙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微胖妇女,瘪着嘴看过来。
于是她乖乖收回手......
“要吃糖吗?”
云涯正神游着,突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糖人晃了晃,思绪被打断,目光一转,言非台正举着一个兔子样式的糖人。
兔子的前爪高高举起,像是在同人嬉戏玩闹,姿态活灵活现。
她轻轻眨了眨眼,抬手接过,望着他,神色诚挚地道谢。
“你是第二个请我吃糖的人。”
言非台依然笑着,也不问她第一个人是谁。
他只是见她一直盯着卖糖画的看,于是就买了来。
云涯歪着头朝他笑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没有。”言非台面色如常,抬脚朝街巷深处走去。
见他无动于衷,云涯大觉意味索然。
她拿着糖人悠闲跟在后面,视线被两旁货摊铺子吸引去,等言非台再回头看她时,她手上已提了许多精致盒子。
于是他又折返回来,从她手中取过提盒,终是没忍住问道:“怎么不放到乾坤袋里?”
“都收起来还怎么显得出我买了这许多珠宝首饰?”云涯摇头晃脑反问,发间步摇也随之乱颤。
“......”看着她认真的神情,言非台一时无言。
两人边走边逛,且买且行。
言非台双手拎着十多个小巧精致的珐琅匣子,不难看出都是姑娘所用,店家都夸云涯挑选了一个好郎君。
云涯只淡笑不语。
见她这样,言非台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这样逛完了一条街,转角间终于发现了一家客栈,言非台率先走进去,“掌柜,两间上房。”
掌柜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一道清亮女声自眼前这个高大男子身后传来,“一间!”
“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只剩一间了!”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试探着问:“两位.....是一起的?”
“一间就够。”云涯亲密地挽住言非台胳膊,抛给掌柜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我二人喜静,平日里莫来打扰。”
掌柜暗自掂了掂钱袋,嘴角要咧到后脑勺去了,连连点头,“是是是,务必安静。”
他招呼跑堂的小厮,“快给二位贵客带路,再送上些好酒好菜。”突然想起什么,又低声叮嘱小厮要小心伺候着。
云涯一路挽着言非台的胳膊,直到进了房门才放开。
案台上摆着一只花瓶,插着说不出名字的鲜花,她把花取出,撂到一边,又将拿了一路的兔子糖人插进去,忽然想起什么。
她从乾坤袋取出一个小小的兔子木雕,摆到花瓶旁边。
两只兔子一站一卧,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言非台则是一直沉默,见她松了手,才后知后觉地把方才买的一大堆珠宝首饰放到妆奁前。
小厮恭敬弯腰,“二位贵客稍坐片刻,酒菜马上便到。”他离开前又禀道:“只是后日有佛门大师来此开坛讲经,城中不便见荤腥,若是二位想吃肉菜需得提早吩咐,小厨房才好另行预备。”
“不打紧,我们客随主便就是。”云涯从前只听说无照寺信徒众多,却不想一场开坛讲经竟能使得全城斋戒。
无照寺。
云涯心中默念。
回想起那日在去望南茶馆前,有一蒙面人冒死夜闯她的万均山,呈上了一枚残镜,并留下几句话。
“某听闻大人正为身世之事而愁。”
“蒙您不疑,蓬莱明镜世子被追杀,若承您相救,定能如实告知当年之事。”
“某在无照寺恭候大驾。”
说来奇怪,那残镜接触到云涯,瞬息之间就融入到她的身体里,短暂的惊异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说不出的暖意以及熟悉,像是很早之前从她身体中遗失的一样。
虽说不过救个人而已。
只是这样被明晃晃利用,心里多少带些别扭。
不过无名小卒,教他多等些时日也无妨。
云涯心底正盘算着,酒菜便到了,在她不说话时,言非台用饭时也极为安静。
餐后云涯给两人都掐了个净洗决,施术时见他看着案台出神。
“你很喜欢兔子吗?”她问。
案台上摆着一只木雕兔子,和花瓶并齐,面朝着言非台,灵动的大眼睛看着他。
言非台垂眸,琥珀色的瞳仁划过亮光,他抬手抚摸着兔子脑袋,解释道:“我从小没什么玩伴,府中后院有一处园子,不知是从哪里钻进来一只灰兔,下人们也没管,直到有兔子蹿进书房,才知道后院的兔子已经许多了。”
“那你是在兔子窝里长大的?”云涯笑道。
言非台闻言顿了顿,极为罕见地蹙起眉头,轻声道:“母亲嫌脏,下令将它们打杀了。”
云涯本以为会听到一段有趣的童年故事,却不料竟是这样,她有些懊恼地轻咳一声,正要说点什么缓解氛围,“你......”
言非台看出她的窘迫,又开口解释道:“不过,书房里的那只逃过一劫,被我偷着养了起来,那阵子我几乎日夜都窝在书房,生怕母亲发现。”
“后来呢?你母亲可发现了?”云涯问。
言非台将橱柜里备用的床褥取出,铺在外间的地板上,边整理边答话,“后来我大些,就被师父接去蓬莱了。因走得急,只得将它托付给了府中下人。”
再后来呢?
云涯想问。
可兔子寿命本就极短,再追问下去也是没有意义。
晚间,云涯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里屋满床打滚。
睡在外间的言非台也被吵得没法睡。
说是外间,其实就隔了一扇屏风,她翻动被褥的声音不时传进耳中。
他默念起清心决,忽听闻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女声从里屋传来。
“言非台,你睡了吗?”
“......”
"那只兔子,一定活到了寿终正寝。"
“......”
“你可能不知道,活物味道大,你母亲必然知晓你在偷着养兔子,她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远去蓬莱,她一定会把你留下的兔子照看得很好的。”
云涯噤声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以为他睡了,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好了我要睡了。”她放轻声音说。
与此同时,打更的梆子声透过窗穿进屋内,“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曾在心中熟练吟诵过千万遍的清心诀突然忘了下茬,言非台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云涯神采奕奕,言非台却微微有些打蔫。
“先给你寻把趁手的剑!”她掰着手说道,每说一件事就放下一根手指,”再去成衣店做几身衣裳吧!我看你好似不是很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
离阙有着凤凰一族爱美的性子,却偏生喜欢一切华丽至极的东西,从头到脚,无不光彩夺目,就连作为跟班的她也不能幸免。
她头上这只花哨到夸张的金玉步摇就是离阙送的。
她总是不愿承认。
——她其实是认同离阙审美的。
言非台浅笑:“寻剑制衣这种小事,我自己去就可以的,你不是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从妖域出来前,她就说过要去寻人,他一直记着。
云涯面露迟疑,“你行吗......我把护身符纸给你!”
一大把符纸塞到言非台手里,她犹觉不够,又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沓,“给你,这些都给你。”
言非台忍俊不禁,心底腾起一股暖意,忽觉昨夜整宿的寝不聊寐有了着落。
他凑近她,催动灵力露出了额间的劫雷灵纹,“你瞧,灵脉已经恢复了。”
云涯见此面露喜色,心中却暗叹镇魂镜威力竟强大至此,不过月余就能修复断裂的灵脉。
难怪仙门的人会狗急跳墙,追人追到了下界。
“那你也要千万留神监察院的人,他们可不会善罢甘休。”云涯叮嘱一番,又从发间取下一个相对素净的白玉簪子,踮起脚,动作轻柔地簪到他的发冠上,赞道:“很衬你。”
突如其来的靠近,令言非台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待他多想,发簪中蕴藏的灵力稍转即逝,约莫是个护身法宝。
云涯交代过后先行离开,他仍矗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云、涯...”他微微启唇,轻声念着她的名字,眼神深邃却清澈。
城中某处密室
“大人!鹰奴这条命是您救的,甘愿为您赴汤蹈火!”身穿兽皮大氅的壮硕男子单膝跪着,眼神异常虔诚。
他面前的“大人”正是云涯。
只见她正坐在一张被精细雕琢的乌木椅上,从神情上看去也是深受感动。
云涯伸手将他扶起,提及往事时还轻哼一声。
“当年妖域撇我若弃子,我实不愿再为妖域做事,只是这猫妖若是真堕了魔,对我们下界妖族也是大为不利。”
“奴明白!奴定将此妖捉来见您!”
“毕竟同是一族,莫要赶尽杀绝才好。”说话间云涯拿起手边的账簿,随手翻动着,“无照寺的和尚常来讲经吗?”
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无照寺,男子迟疑了一瞬,谨慎答道:“时常有和尚进城采买,会沿途传教讲经。老和尚开坛讲经也是常事,约莫个把月便来一趟。”
云涯点头,把账簿扔到一旁,随后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指尖叩着木桌,一下接一下,也不发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密室中十分空荡,目之所及仅有七八个大箱子在角落堆放着。左右墙上燃着几盏壁烛,微弱火光下,竟显得云涯有些阴郁。
沉默得久了,男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些和尚惯是讨嫌,只因奴卖出几件西贝货便被他们追着不放,行会都未曾说些什么。”男子边说边瞧云涯脸色,“大人问起无照寺,可是有何吩咐?”
“谨慎些。”云涯轻蹙眉头,“仙门正愁没机会下手。”。
男子额间骤然冒出细汗,连忙跪地认错,“是奴莽撞!奴起誓绝无下次!”
云涯把账簿递到他眼前,微叹一口气,开口道:“鹰奴,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不愿见你走弯路,无照寺声名远扬,寺中和尚也定非是好拿捏的,我如今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你这边要是出点什么事,相当于是断我一臂,你可明白?”
“是奴思虑不周,险些误了您的事。”他把账簿接过,“此事定会处理妥当。”
烛火无风摇曳,云涯挥手示意他站起身,随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麻布包袱,放到桌上,“这是给你的。”
他起初有些不解,上前拆开发现竟是几件衣裳,布料是妖域独有的织月锦,再仔细看去,发现针脚十分精细而熟悉,他轻轻抚过,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这是......”
“二老一切都好。”云涯放松身体,上半身陷进椅背里,“托我带话,让你在外照顾好自己,妖域如今形势已稳,不必挂牵。”
他沉默看着手中的衣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涯瞧他这样,微微蹙了下眉头,轻声道:“当初我本不该将你带出来的。”
她拢着头上的簪穗,最终发话。
“把那猫妖捉来后,你若是想回妖域,便去吧。”
鹰奴闻言,猛地抬头,“大人这是要赶走奴吗?您可是还未消气?奴这就去给那些秃头和尚赔礼道歉!”
他话音刚落,就作势要走。
“站、住,没说要赶你走。”云涯无奈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了你这莽撞的性子。”
她无意耽搁太多时间,来这只是为了借捉拿猫妖为由趁机敲打两句,谁知一晃十多年他还是半点脑子不长。
云涯又同他讲明利害关系,提及下界三方关系紧张,仙门不日就要宣战,届时佛门站位极其关键,让他务必不能得罪。
“总之,我不管你和无照寺结了什么梁子,别暴露你的身份。”
鹰奴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应了,忽而想起什么,连忙叫住正要离去的云涯。
“大人!仙门监察院前不久被夜袭,死了不少人,院首下令严查城中佛门弟子,明日佛教论经,您还是不去为好。”
“夜袭?”云涯难得有些诧异。
是狗咬狗,还是祸水东引?
云涯离开后,言非台也动身去铁匠铺,挑挑拣拣选了把趁手的铁剑,出来时见时辰还早,就背着剑在街上闲逛。
午时刚过,正是人少的时候。
言非台转了两条街也没见到一家成衣铺子。
天色不好,眼见要下雨,他也没再继续找下去,折返往客栈走。
回去的途中见到许多小沙弥,个个手捧一本经书,遇人就说上几句,被拦下的人也不见被打扰的烦躁,只满脸热切的崇敬。
听闻佛门一向清净,就连佛教信徒也是个个人淡如菊。
言非台从前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只觉得有些怪异。
这不像和尚跟信徒。
倒像是......
邪教妖言惑众。
他垂眸敛下深思,目光移至离他们不远处的书摊上,摆在最明显位置的正是几摞佛经。
他放慢步伐走过去,拿了一本佛经慢条斯理翻看起来。
与此同时,小沙弥正和一对刚被拦下的夫妻俩谈论起明日的佛教圣经,对话声细细碎碎传到言非台耳中。
“明心圣僧乃是佛祖座下亲传弟子......"
“二位施主不必多虑,待小僧将事情原委与圣僧言明,老人家便......”
正低声絮絮的小沙弥似有所感,停顿了一息,向专心听经的夫妇念了一句佛号,“时辰已不早了,小僧需得回寺了。二位施主告辞。”
他结束地匆匆,那对夫妇也离奇的顺从,一脸虔诚,抬手作合十状,口中喃喃阿弥陀佛,默默目送着他们离去。
言非台放下书准备跟上去,忽听两下刻意地咳嗽声从身旁传来,他偏头看去。
书摊后的躺椅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从高高一摞书后探出头来,对着他摇头挤眉弄眼,好像在提醒他不要多管闲事。
言非台正欲发问,却见那一群小沙弥步履飞快,眼见着就要消失在他视野尽头,他深深地看了老者一眼,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老者摇着头,重新仰回到躺椅上去,取了本手边的书盖到脸上。
一声轻哼从书下溢出。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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