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如同惊弓之鸟,在破败荒凉的边境小镇街道上疯狂加速,轮胎碾过结冰的坑洼,溅起浑浊的雪泥。直到后视镜里那片由无数相机、苍白手臂和空洞眼神组成的恐怖浪潮彻底被歪斜的建筑吞噬,消失于视野的尽头,南鬼雨紧踩油门的脚才略微松弛,让车速缓缓降至一个既能快速脱离险境、又不会过度消耗燃油或引发机械故障的平稳程度。
车厢内陷入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但这寂静并不安宁。只有引擎因为刚才的极限操作而发出的、略带杂音的低声咆哮,交织在一起,成为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车窗外,单调而压抑的景象飞速向后掠去——一根根如同十字架般林立的歪斜电线杆,覆盖着脏雪、仿佛随时会坍塌的低矮屋顶,废弃在路边、车窗破碎、内部积满冰雪的汽车残骸……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光之下,死气沉沉,令人窒息。
九山郁将自己深深陷进副驾驶的座椅里,紧紧闭着双眼,试图用黑暗来隔绝外界,平复那颗仍在胸腔里失控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然而,眼皮之下,视网膜上却如同坏掉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闪回着刚才那令人灵魂战栗的画面——无数只从幽深相机镜头里探出的、苍白、细长、光滑得不似活物的手,精准而漠然地按下快门;无数张麻木或空洞的脸,齐刷刷转向他们时,眼中那冰冷黏腻的、如同看待猎物般的注视。这些影像与之前驿站笔记的搏动、逆雨之手的拍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锅沸腾的、足以烹煮理智的恐惧浓汤。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沾满泥点和冰碴的冲锋衣,将领口拉到最高,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但很快,他发现这股寒意并非仅仅来自车窗外那零下二十度的低温空气。这是一种更阴险、更贴骨的冰冷,仿佛来自车厢内部,来自……他身后那片空间。更具体地说,是来自后座的方向。这感觉并非突兀地出现,似乎在更早之前,在他们逃离那场诡异的逆雨、甚至可能在他们离开“孤寂驿站”之时,就已经如同附骨之疽般悄然存在,只是被接连不断的、更直接更剧烈的恐怖冲击所掩盖、冲淡。此刻,在这短暂脱离直接威胁、神经得以稍稍喘息的间隙里,这种潜藏的、阴魂不散的冰冷存在感,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清晰地凸显出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猛地睁开眼,像是要确认什么,透过后视镜,飞快而警惕地瞥了一眼后座。视野里空空如也。只有他们随身的背包松散地放在一侧,从驿站带出来的、那本裹着厚实油布的黑色笔记本安静地躺在另一侧座椅上,旁边还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地图和几个空了的矿泉水瓶。一切看起来都与之前别无二致,正常得甚至有些……刻意。
“有点……冷。”九山郁声音沙哑地开口,更像是在为自己心中不断滋生的不安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外在的借口,试图用言语来驱散那无形的压力。
南鬼雨没有立刻回应。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依旧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前方那仿佛永无尽头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凉道路,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自身并未明确感知到九山郁所说的那种附加的寒冷,车内空调出风口吹出的暖风稳定地维持着一个相对恒定的微环境。但他深知,在这种步步杀机、常识尽失的鬼地方,九山郁的直觉,或者说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感,都绝非空穴来风,都必须给予最高级别的重视。忽略细节,往往意味着死亡。
沉默在车厢内弥漫,如同不断积聚的冰霜,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引擎的低吼作为背景音。车辆驶过一段因为冻胀而格外颠簸的路面,车身轻微摇晃,后备箱里传来备用工具和物资相互碰撞的、沉闷而规律的“哐当”声。
就在这时,南鬼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左手依旧稳健地控制着方向盘,保持车辆在湿滑路面上的行驶轨迹,右手则快速而精准地伸向中控台——那里加装了一个比原厂设备复杂精密得多、布满了各种按钮和接口的集成控制系统屏幕。这是他为应对极端野外环境和各种难以预料的危机而自行改装的装备,整合了卫星通信、环境监测、以及一个高精度、高灵敏度的热成像模块。
“检查一下。”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而稳定,同时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按,毫不犹豫地激活了热成像功能。
屏幕先是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闪烁起来,原本显示着扭曲不可靠的导航地图的界面被迅速切换。一层以伪彩色显示的、代表着不同温度分布的热成像图像,如同水银泻地般覆盖了整个车厢内部的监控视角。
图像清晰而直观:前方,代表他和九山郁的两个明亮的、带着活跃生命体特有的橙色边缘的黄色热源,清晰地显示在驾驶和副驾驶的位置上,那是活人正常的核心体温辐射,在这冰冷的车厢内显得格外醒目,散发着生命的热力。
然而,当九山郁的目光,跟随着南鬼雨刻意调整的、向后聚焦的摄像头角度,紧张而期待地投向屏幕中显示的车辆后座区域时——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彻底停止了。
瞳孔因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骇而急剧放大、收缩,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
在后排座椅上,那片本该因为无人而显示为与环境低温一致的、一片死寂的深蓝色或黑色的区域,此刻,却无比清晰、无比刺眼地显示着一个完整无缺、轮廓分明的人形热源!
那热源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极其不协调的鲜艳红色!在标准的热成像色谱中,这种鲜艳的红色,通常明确代表着……37摄氏度左右的温度区间!这与健康活人的核心体温几乎完全一致!
可是,那形状……那姿态……
热成像图像显示得清清楚楚:那个散发着37度体温的“人”,正直挺挺地、以一种近乎僵硬的、毫无生命自然松弛感的姿态,端坐在后排座椅的正中央!
头部微微前倾下垂,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的膝盖,双臂则自然地,或者说,是刻意摆成自然状地放在身体两侧。轮廓清晰得令人发指,甚至能透过热辐射的细微差异,隐约分辨出它身上可能穿着衣物的褶皱纹理!一个散发着接近人体核心温度、形态完整的热源,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形无质地盘踞在他们车后座上,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像个沉默的、隐形的同行者!
但现实中,肉眼看去,后座明明空空如也!只有那些他们熟悉的杂物和那个裹着油布的笔记本,安静地待在原地,与热成像屏幕上那鲜红刺眼的人形热源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崩溃的认知冲突!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入骨髓灵魂的寒意,比车外零下十几度的空气还要冰冷千百倍,瞬间攫住了九山郁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僵,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相互撞击,发出“咯咯咯”的、细微却清晰可闻的脆响。
“看……后……后面……”他几乎是从痉挛的喉管和打颤的牙缝里,艰难无比地挤出这几个破碎的音节,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先是指向那显示着恐怖图像的热成像屏幕,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惊恐万状地指向身后那片肉眼看去空无一物的后座空间。巨大的、违背一切常理的认知冲突,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理智之上,几乎要将他彻底摧毁。
南鬼雨的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锁定在热成像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姿态僵硬得如同橱窗模特的人形热源上,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像九山郁那样惊慌失措地回头用肉眼确认,因为理智和经验都告诉他,这台经过严格校准的高精度热成像仪,在此刻远比他们受到巨大冲击的感官更加可靠。一个拥有着37摄氏度恒定体温的“东西”,一个具有完整人形轮廓的“存在”,就实实在在地坐在那里,坐在距离他们不足一米的的后排座椅上!而他们看不见,听不到任何它存在的声响,甚至在此之前,除了那隐约的、被忽略的寒意,几乎感觉不到它的任何气息!
这到底是什么?是怨灵?是鬼魂?不,任何已知的超自然概念都无法解释这清晰的、与活人无异的体温热源!
这热量从何而来?是某种极其先进、超越他们理解的光学迷彩或相位伪装技术?还是……一种更根本的、更恐怖的、彻底颠覆物理和生命定义的存在方式?
“冰尸……”九山郁混乱、恐惧到极点的脑海中,猛地闪过这个自创的、充满矛盾组合的词汇。一个看不见的、散发着活人体温的、沉默地坐在他们后座上的“冰尸”!这个词本身就蕴含着一种令人发狂的悖论,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贴切,无比惊悚。
南鬼雨猛地伸出手,“啪”地一声关掉了热成像屏幕的电源。那鲜红刺眼、带来无尽恐怖联想的人形图像瞬间消失,屏幕重新陷入黑暗。车厢内恢复了正常的视觉,后座依旧“空荡”,杂物依旧散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集体幻觉。
但是,那种无形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此刻已经如同最沉重的水泥,牢牢灌注、凝固在两人的心头,沉甸甸地压迫着他们的每一次呼吸。他们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它就在那里,就在身后,直挺挺地坐着,沉默地、或许正用他们无法感知的方式,“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聆听着他们压抑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
刚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惊心动魄的逃亡——从噬人的路标,到驿站里搏动的笔记和诡异的住民,到违背物理法则的逆雨和无数拍打车窗的水手,再到刚才那街道上如同潮水般用来的、手持相机伸出鬼手的“人群”——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全程参与的“见证者”。
这个看不见的“乘客”,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悄然登上他们的车的?是在那个充满**气息的加油站?是在那栋如同石棺的“孤寂驿站”?还是在更早之前,在他们刚刚驶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之时?它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看着他们挣扎,看着他们恐惧?它到底想做什么?它的目的是什么?
越野车依旧在这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绝望而荒凉的道路上行驶,引擎声单调地重复着。但车内的空气,已经彻底凝固,仿佛变成了坚冰。之前所有的亡命奔逃,所有以为暂时摆脱危险的侥幸,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他们从未真正摆脱过危险,甚至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一直携带着最深沉、最不可名状的危险,与之同行。
这一次,恐怖不再仅仅存在于车窗外那片广袤而诡异的天地间。
它就在车内。
就在他们触手可及,却又无法看见、无法触碰、无法理解的后座之上。
如同一个如影随形的、散发着活人体温的、冰冷的诅咒。
轮胎摩擦着覆冰路面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像是某种倒计时的读秒。车内的时间仿佛被冻结,又仿佛在以双倍速度流逝。每一秒,都能感受到后座那无形存在的冰冷注视——不是温度上的冰冷,而是感知上的,一种穿透血肉、直抵灵魂的寒意。
九山郁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再去看后视镜,生怕在空无一物的视野中再次“脑补”出那个热成像下的鲜红人形。喉咙干得发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发现连唾液都带着恐惧的味道。
南鬼雨的侧脸线条绷得像岩石。他没有像韩潇那样表现出外露的惊惧,但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扫过车内后视镜的、锐利如刀的目光,暴露了他内心同样汹涌的波澜。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排除着一个个不可能的选项,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一丝裂隙。
直接攻击?目标无形,攻击无从谈起。弃车?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危机四伏的鬼地方,失去车辆无异于自杀,而且谁能保证那东西不会跟下来?沟通?向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其存在形式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发出讯问?这想法本身就显得荒诞。
几分钟的死寂后,南鬼雨做出了第一个决定。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直放在手边、触手可及的战术刀,刀柄转向外侧,确保在需要时能以最快速度拔出。同时,他用眼神示意韩潇,注意车内任何微小的变化——温度、气流、声音、甚至是气味的改变。
“继续开。”林隼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但在这落针可闻的车厢里清晰可辨。“保持警惕,当它不存在。”
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策略。既然无法驱逐,无法理解,那就暂时“接纳”这个诡异的同行者。维持表面的平静,避免任何可能刺激到它的过激反应,同时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应对外部可能出现的威胁上。这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和钢铁般的意志。
九山郁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弛下紧绷的肩膀,将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不断掠过的荒凉景象。但他全身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分出了一大半,死死地锁定在后座那片“空无”之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肌肉僵硬,仿佛正背对着一个万丈深渊。
车辆继续前行。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一方面,他们必须集中精神驾驶,观察路况,防备可能从任何角落冒出来的、如同之前相机鬼手般的超常威胁;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分神“监控”着车内这个最大的、无形的恐怖源。这种内外交迫的压力,几乎要将人逼疯。
南鬼雨甚至刻意调整了空调出风口的角度,让微弱的暖风也能吹到后座区域——一个看似徒劳,却隐含着一丝试探意味的举动。他想知道,这个拥有体温的“冰尸”,是否会对外界环境的变化产生反应。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后座那片空间,在肉眼和感官层面,依旧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道路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的景色单调地重复着。这种压抑的、与无形恐惧共处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九山郁甚至开始产生一种错觉,感觉后座那东西似乎在微微移动,或者那冰冷的“注视感”偶尔会变换角度。但他不敢确认,那更像是高度紧张下的心理投射。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平衡似乎要持续下去时,南鬼雨的目光再次扫过油表。
【剩余油量:∞】
那行血红的字符,依旧固执地显示在那里。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这无限油量,是否与后座这个“乘客”有关?是它带来的“附加效应”,还是某种共生关系的体现?如果……尝试打破这种“无限”呢?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继续驾驶,同时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路况和车辆的各项参数显示。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一个万一发生最坏情况,能够有一定周旋余地的地方。
与此同时,九山郁也强迫自己思考。他回想起那本从驿站带来的、裹着油布的笔记本。那东西也曾表现出诡异的“活性”,是否与后座这位“乘客”存在某种联系?它记录的那些关于“献祭”和“岭主”的片段,是否暗示了这无形存在的身份或目的?
他将目光投向被南鬼雨放在副驾驶脚垫上的背包,那本笔记本就在里面。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要不要……再看看那本笔记?在现在这种情形下?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唤醒一个已知的诡异之物,去应对另一个未知的、更恐怖的存在?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怎么办?
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安全路径。他们像是在黑暗的雷区中蹒跚前行,每一步都可能引爆未知的灾难。与无形的恐惧同行,本身就是一场对意志和运气的终极考验。
南鬼雨握紧了方向盘,目光投向道路前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仿佛通往世界尽头的荒野。
“只能走下去。”他像是在对九山郁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下最后的决心,“看看它,或者它们,到底想带我们去哪里。”
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当前唯一的选择。在彻底理解,或者找到应对方法之前,他们必须忍受这个看不见的“室友”,在这条被诅咒的道路上,继续这场不知终点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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