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青这一宿都睡得很差。
1.2米的床本来就住不下两个大男人，展青想让人睡地上，却发现连一条铺地面用的多余毯子都找不出来。
钟明洲体贴地表示他不介意，他和同学出去旅行有时候也只能订到大床房。
展青心说你不介意我介意啊你在这假笑装什么大度，出去睡大街得了。他上次和别人住一张床，估计还是幼儿园午睡睡的那个大通铺。
钟明洲又咬着嘴唇低声道：“不好意思啊哥，来给你添麻烦。东京酒店好贵……我尽快找房子。”
展青就看着他表演，心里盘算着如果把他赶走这个心机男会不会跟他妈告状，想了想，最后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以示泄愤。
“晚上别挤我，明天我还上班呢。”
“放心吧哥！我睡觉挺老实的。之前去香港找朋友玩，他租的房子一米的床我俩都能睡。”
“你还真没少出去玩啊。”
“也只有今年寒暑假嘛，申请完了才出去玩的。之前天天做题学习啊，累都累死了。”
累死你才好。
展青没管他，假装没看见他蠢蠢欲动的聊天**，自己先钻进床里，面对着墙睡了。
大概因为身边有人，在梦里也不太敢动，这一觉展青睡得是腰酸背疼。早上一睁眼，身上没有被子，背后倒是热热的——
他在日本第三年了，人与人之间都很有边界感，起码不会像钟明洲这样，一大早上拿枪指着自己！
他一骨碌翻身，想把钟明洲扇醒，却发现人家正侧躺着撑着脸，盯着自己看呢。见他醒了，一双浓密的睫毛翕动着吃吃笑起来。
“……”展青深吸一口气，照着钟明洲突出的胯骨狠狠抽了一巴掌，“还特么有脸乐呢，回头找人给你骟了算了。”
钟明洲闷哼一声，撑不住倒了下去，小腹因为疼痛而肉眼可见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他按住展青的胳膊笑着求饶道：“我不是笑这个，哥。”
“那笑什么？”
钟明洲把食指比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这小子嘴唇形状也长得很好看，这他妈的老天也太不公平了，他在学校肯定不会是个老实的主儿。
墙板跟纸糊一样不隔音，安静下来之后，展青才听到钟明洲想让他注意的事。
钟明洲的表情活灵活现，好像俩人在分享一个秘密一般，用气声鬼鬼祟祟地问：“隔壁怎么大清早就这么刺激啊？这么有日本特色。”
“……”展青瞅着他，铁青着脸，表情不太自然，“看片呢那是，他总这样，大早上放。你听现实里哪个女的能叫这么专业？”
“哦，”钟明洲拖着长音似笑非笑，“还是哥有经验。……哎我靠别打了哥，疼！真疼。你手劲太大了。”
展青不管那套，骑上去就是两巴掌，两巴掌不够又是一顿乱拳，嘴里教育道：“小小年纪学点好，脑袋里想什么呢成天？啊？还学人家抽烟，你爸给你钱多了是吧？”
要说钟明洲真有什么优点，就是扛揍。从小无论自己怎么掐他怎么揍他，钟明洲都不跟他爸和他亲爱的花花阿姨告状。最开始还红着眼眶和鼻头掉几滴眼泪，后来揍习惯了，打完很快又恬不知耻地凑上来，向爸妈展示他们关系有多好。
现在钟明洲长大了，只会更扛揍。
他在展青身下一边笑一边求饶，仿佛他俩只是一对儿好兄弟在打闹。挨打还笑得出来，展青看着他，内心十分困惑，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等彻底停下来了，他听见钟明洲问：“那你呢？自己在这待了这么久，什么不良爱好都没有，无聊的时候怎么发泄啊？”
展青还纳闷他怎么突然这么问，一低头发现自己也拿枪顶着人家，顿时红了脸。
“……所以说你耽误我正常生活了啊！赶紧特么找房子滚出去。”
人一辈子说的脏话可能都是有数的，展青很少说脏话，在他从小到大的老师老板同学同事眼里都是个温文尔雅的好学生，他这辈子的粗口额度都在钟明洲这用完了。
钟明洲嘿嘿笑了两声，没动作。展青跟他耗不起，自己爬起来洗漱穿衣服去了。
三月份不算热，但太阳很足，展青套上西服外套就闷得慌。即使穿成这入乡随俗的社畜孙子样儿，那些客户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个中国人。大概就是其他日本人穿着是普通打工人，他穿就有点像卖保险的。
正系袖子纽扣呢，身后又传来一声气音的轻笑。
“？笑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钟明洲这么愿意傻乐呢？展青回头去看，钟明洲就手动把嘴闭上了。
“没事。”
“……我跟你真是没话可说。”
展青利落地跳出去拎包穿鞋，甩上房门。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
钟明洲为什么要来日本上学？展风华那么舍得给他们爷俩贴钱，怎么不直接送美国去？万一赶上枪战直接给他意外打死了更好。送到这来，他就算再怎么躲着，总归会时不时见面，钟明洲真要耍手段想缠上他，他甩都甩不掉。
我的亲娘啊，你为了个干儿子，要把亲儿子逼得在国外也不得安宁吗。展青觉得自己就像那种生于爹不疼娘不爱重男轻女家庭的大姐，逃离原生家庭之后逃不过家里的耀祖。
50分钟的路程，他替钟明洲想到了一百种在东京遭遇不测的结局，以至于到了公司看手机才发现钟明洲给他发的消息，说他出门了，但没有钥匙。
当没看见吧。晚上他回来也不给他开门。
……要是钟明洲一直敲门把楼下那个事儿逼日本老头引上来怎么办？
展青想了想，等他自己买了房子，大门要人脸识别的，只有识别到自己才能开，识别到钟明洲就当即枪毙。
“展君。”
身后幽幽地传来一声。
展青立刻站起来，点头打了个招呼。
是他在事务所的老板，一个日本老头，头发黑白斑驳，但仍然很讲究地用发胶抹到脑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抱歉打扰你工作了。昨天现场传来消息，上周定的二阶浴室台面需要微调，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啊，找到了，在这里——”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打印好的变更单，指甲在几个尺寸标注处划了条印子。
“如果你方便的话，请你帮忙把CAD的平面、立面图都修改一下吧。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但最好先自己核对一下设计式样书第12页的浴室部分，我相信东大建筑科的修士，这点细节能处理好。别让我等太久哦。”
展青双手交叠在小腹前面，每听一句，他就点头答应一声。说是改动不大，但几乎整个都要重做。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的活儿主要就是打辅助，帮公司的前辈设计师们画图。他们是大脑，负责计算和构思，展青就是手脚，把他们天马行空的想法变成无聊的图纸。钢筋怎么配，混凝土的标号、用量，这些细节都得在图上标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能错。
有时候展青觉得自己与其说是建筑设计师，不如说是个掌握现代工具的装修工人。
一直忙到中午去便利店买饭团，他才有空再掏出手机，琢磨怎么回复耀祖。
钟明洲已经给他发了一串消息。他挨个往上划，是看房子的视频，每一条下边都会发一句“这个我觉得不错，哥你看咋样”“这个有个大阳台”“这里离学校好像更近，而且不要礼金”诸如此类的点评。
他坐在便利店的窗边，咬着饭团随便点开一个，吓得心惊肉跳。
他问：你找同学合租么？
对面很快就回复了：自己住。
展青嘶了一口气：你一个人去看什么2ldk？！钱在兜里揣着能爆炸？
……我累死累活上班还领着政府补贴也只敢租个小单间啊！
……更别提钟明洲变相地在花展风华的钱。
等不及钟明洲回家了，他现在就想冲过去给他一电炮。
过了一会儿，钟明洲发了条语音过来：“我想万一之后有朋友来我家玩呢哥。”背景有呼呼的杂音，大概是还在外边。
展青放下饭团，手指上下翻飞地打字：你别以为上了大学没人管你就可以随便乱作了，日本就算是那种店也绝大部分不接待外国人，你要是动歪心思想要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回去，我就告诉你爸，你趁早打包回国吧！我妈连我都不惯着，更不可能惯着你，你以为你是什么风流公子哥啊？以为上学是度假呢？
“先生，您没事吧？”
“诶？”展青猛地一激灵，对上女店员半俯身温柔微笑的礼貌笑脸。
蹩脚地交流了几句，他大概明白过来，是店员看他激愤地打字，东西碰掉了都顾不上捡，以为他需要帮助。……好尴尬。
展青用日语飞速回了一串对不起，匆匆离开了便利店。
对面没再回复，展青按了按太阳穴，转身上楼。
他越来越想不明白了，自己当时究竟为啥要带这么个小屁孩玩？
他认识钟明洲是在高三，当时钟明洲还是个隔壁附小六年级的小屁孩。高三学业压力大，展青偶尔会趁着晚休跟几个同学溜到校外。不去网吧，也不胡吃海塞，几个大小伙子拎着错题本在临街小广场抢小孩的秋千玩，互相提问，答错了就抄起错题本向对方狂丢乱砸。
那时候钟明洲长得很瘦小，留着蘑菇头，戴着红领巾，静静地站在秋千不远处的树荫下盯着他们看，展青以为他是被抢了秋千的低年级小朋友。
连着好几次受到注视之后，展青发现他好像不是在生气。
怎么说呢，那个阴测测的、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好奇的小眼神，让他想到自己小时候上体活课的样子。展青小学的时候最怕体活课解散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从小内向，没什么朋友，每次解散之后大家一哄而散，只有他留在原地，目光里总是别的小朋友牵起的手。
于是某天他走过去问，哎，那小孩，你多大了。
小小的钟明洲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不羞怯地回答，我今年十一岁。
展青又问他，你怎么不上学呀。问完才想起来，这个时间点小学早就放学了。
当小孩真幸福。
但他感觉钟明洲好像没有享受到这种身为小孩的幸福，于是干脆逗着这个小孩，让他站在秋千上，哥几个轮番帮他晃秋千。
轮到展青的时候，手上没收住劲，秋千只在原地扭了扭，孩子旋转着飞出去两米。
本来很幸福的小学生钟明洲在这个平静的下午被地上的一枚钉子扎破了后脑勺，血流满地。
然后就是这群大哥哥尖叫着拨打120，展青担下了主要责任，逃了晚课晚自习晚上宿舍点名，陪钟明洲去医院，急诊，手术，被班主任叫家长……总之兵荒马乱的一宿过去，钟明洲住了院，匆匆开车赶来的展风华按着展青跟钟志伟道了歉，赔了医药费，第二天展青还要在班里做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检讨。
事情本来到这里该结束的。
谁成想展风华却不知道搭上了哪根弦，非要展青每天去看望钟明洲，甚至她这种让亲儿子都时常找不到的人，都亲自到医院看他。哪怕她已经赔了远超医药费的钱，哪怕钟志伟都说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哪怕展青还在备战高考。
刚开始展青还看钟明洲弱小可怜，头上裹着白纱布像个少林寺的小和尚，摸着钟明洲的手（因为不能摸头）耐心回答他关于高中的弱智问题。后来他咂摸过来味儿了，展风华不是爱心爆发，是想男人了，长驱直入大刀阔斧理所当然地跟钟明洲父子建交，她还得谢谢展青帮她找了个好人呢。
没有这事说不定他能更专注地准备高考，选个更好的学校更好的专业，也不用因为眼看着展风华的区别对待而困惑、委屈、失落、麻木，出于想逃离这个家而选个离家远的大学，最后还跑到东京来……
“啪嗒”一声把展青从呆坐中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对着CAD发了半天呆，鼠标从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他感受到几个日本人同事的目光，只好抱歉地无声笑笑赔礼道歉，然后捞起地上的鼠标，长叹了一口气。
归根结底都是自作孽啊！早知道钟明洲长大会变成这样，当初他应该手劲儿再大点，把他摔成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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