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信与雪夜
信在书包里藏了三天。
许望安每次想拆开时，手指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抖。信封很薄，摸起来里面只有一张纸，边缘已经泛黄，像是多年前就被写好，却从未被送出。
他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把那封信和黎忘书给的两块手帕并排放在一起——母亲的笔迹和黎忘书的雪松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
"在看什么？"
黎忘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许望安慌忙把信塞回书包，抬头时撞进对方浅褐色的眼眸里。今天的黎忘书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本《神经解剖学》。
"没、没什么。"许望安下意识捂住书包，"作业而已。"
黎忘书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秒，没再多问。他在许望安对面坐下，翻开书本，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许望安偷偷看他，发现黎忘书的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已经愈合很久了。
"你......"许望安鼓起勇气开口，"也喜欢神经科学？"
钢笔停顿了一下。黎忘书头也不抬："只是选修课。"
"哦。"
沉默再次蔓延。许望安低头翻开自己的《天体物理学初探》，发现扉页上黎忘书的名字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
雪夜，许望安终于拆开了那封信。
王奶奶的呼吸声从里屋传来，沉重而缓慢。煤炉上的水壶呜呜作响，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又蜿蜒而下，像无声的眼泪。
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的字迹有些褪色：
平安：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这些。
你不是意外。你是妈妈求来的孩子。
你爸打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天就开始恨我，因为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他打骂。每次他动手，我都把你藏在衣柜里——那里面垫了三层棉被，还挖了个透气孔。
我给你取名"望安"，是希望你永远平安。可你越长越像他，尤其是眼睛。有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睛，就会想起他掐着我脖子时的样子。
我不是个好妈妈。
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最先爱你的人是我。
—— 萍
水壶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寂静。许望安呆坐在桌前，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不是水壶溅出的蒸汽，是他自己的眼泪。
信纸在煤炉的热气中微微卷曲，像一片即将燃尽的枯叶。
——
许望安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信被他折好放回信封，塞进贴身的衬衫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雪已经停了，但寒气渗进骨髓，冻得他指尖发麻。路灯的光晕在雪地上画出一个个模糊的圆，像无数个月亮坠落人间。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后的小花园——这里夏天开满蔷薇，现在只剩枯枝覆着积雪。长椅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许望安伸手拂开，木质的椅面早已被冻得冰冷刺骨。
他坐下，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会感冒。"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望安猛地回头，看见黎忘书站在路灯下，黑大衣上落满细碎的雪粒，手里撑着那把熟悉的黑伞。
"你......"许望安的嗓音沙哑，"怎么在这里？"
黎忘书走近，伞面倾斜，遮住两人头顶的飘雪："路过。"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图书馆早就闭馆了，这里也不是黎忘书回家的路。但许望安没有追问，只是往长椅另一端挪了挪，给黎忘书让出位置。
伞不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许望安能闻到黎忘书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冬夜的冷冽，让他想起那个被抱去医务室的下午。
"你哭了。"黎忘书突然说。
许望安慌忙抬手擦脸，才发现脸颊早已被泪水浸湿，冷风一吹，皮肤绷得生疼。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攥紧胸前的衣料——信还在那里，薄薄一张纸，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黎忘书没有追问。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不是真丝的，而是棉质的，边缘绣着一个小小的"L"——递给许望安。
"擦擦。"他说，"脸会裂。"
许望安接过手帕，布料意外地柔软，带着黎忘书的体温。他小心地按在脸上，生怕弄脏了它。泪水渗进棉布，留下深色的痕迹。
"我妈妈......"许望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雪吞没，"她怕我。"
黎忘书转头看他，浅褐色的眼睛在路灯下近乎透明。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像我爸。"许望安苦笑，"那个打她的男人。"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黎忘书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望安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他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许望安的眉骨。
"这里，"黎忘书说，"不像。"
他的手指很凉，触碰却像烙铁般滚烫。许望安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断肋骨。
"你的眼睛......"黎忘书收回手，"像雪后的晴天。"
这句话说得平淡，却让许望安的眼泪再次涌出。他低下头，任由泪水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黎忘书，"他哽咽着问，"你能感觉到......别人的痛苦吗？"
伞面微微倾斜，更多的雪花被挡在外面。黎忘书看着远处模糊的灯光，声音轻得像叹息："不能。"
"但我知道，"他顿了顿，"你现在很疼。"
许望安攥紧了那块棉质手帕。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飞蛾扑火——明知道会灼伤，却还是贪恋那一点光和热。
雪越下越大，两人的肩膀不知不觉靠在了一起。黎忘书没有躲开，许望安也不敢动。他们就这样坐在雪夜的长椅上，像两个迷路的人，暂时找到了避风港。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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