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雪中送伞
许望安把两块手帕藏在了枕头套的夹层里。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用手指轻轻触碰它们——第一块是他洗得发白的，第二块是黎忘书新给的。真丝面料凉滑如水，在黑暗里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右臂的伤还没好全，写字时还会隐隐作痛。但许望安坚持每天写日记，用左手歪歪扭扭地记录着：
"12月7日，晴。他又给了我一块手帕。"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被稀释的血。
——
王奶奶的咳嗽越来越重了。
许望安每天放学都去帮她熬药。砂锅里的药材翻滚着，散发出苦涩的香气。老人躺在床上，整个人瘦得像一把枯柴，只有眼睛还亮着，像两盏将熄未熄的灯。
"平安啊，"她气若游丝地问，"那个送你书的同学......对你好吗？"
许望安搅动药汁的手顿了顿。他想起黎忘书那双冷玉般的眼睛，想起他递书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说"疼吗"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是他见过的，最接近"关切"的表情。
"嗯。"他轻声回答，"他很好。"
王奶奶笑了。她枯瘦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掌心躺着一颗玻璃珠——里面封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茉莉。
"给你。"老人把玻璃珠塞进他手心，"等春天......把它种在窗台上。"
玻璃珠带着体温，在暮色中泛着微光。许望安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被扭曲放大，嵌在那朵茉莉旁边，像个被困住的幽灵。
——
黎忘书开始频繁出现在许望安的视野里。
有时是在图书馆的角落，有时是在放学后的走廊，有时甚至就在许望安班级的窗外——他总是独自一人，手里捧着一本书，目光冷淡地扫过人群，然后在看到许望安时微微停顿。
他们很少交谈。黎忘书似乎天生就不爱说话，而许望安则是不敢说。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图书馆的同一张桌子两端，各自看书，偶尔目光相接，又很快错开。
但许望安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黎忘书看书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书页边缘；他思考问题时喜欢轻轻咬下唇；他讨厌甜食，却会在口袋里放几颗薄荷糖；他的钢笔是万宝龙的，笔帽上刻着一行小字——"To L.W.S, 12岁生日快乐"。
这些碎片般的发现被许望安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像收集一捧易碎的星光。
——
林嘉察觉到了异常。
"你最近......"他递给许望安一杯热牛奶，欲言又止，"经常去图书馆？"
许望安捧着温热的玻璃杯，牛奶的热度透过掌心传来。他低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白色液体，突然想起黎忘书喝咖啡的样子——不加糖，不加奶，黑得像墨水。
"嗯，"他轻声回答，"那里安静。"
林嘉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问："是上次那个送你书的人？"
牛奶突然变得难以下咽。许望安放下杯子，感觉喉咙发紧。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和黎忘书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如果这能算是一种关系的话。
"他......"许望安斟酌着词句，"只是恰好在那里。"
林嘉没再追问。他收拾好书包，临走前拍了拍许望安的肩膀："小心点。"
这句没头没尾的警告让许望安愣了很久。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面前摊开的《天体物理学初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
"彗星的光需要黑暗才能看见。"
字迹凌厉如刀，是黎忘书的笔迹。
——
雪下得突然。
许望安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飘落细碎的雪花。他没有带伞，校服外套也单薄，冷风一吹就透。手指下意识地摸向书包夹层——那里放着黎忘书给的两块手帕，真丝的触感让他想起那天医务室里对方指尖的温度。
"等人？"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冷淡。许望安转身，看见黎忘书站在台阶上方，黑色大衣衬得他肤色近乎苍白，领口别着那枚银色徽章，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没、没有。"许望安摇头，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短暂停留又消散，"只是......看雪。"
黎忘书的目光在他单薄的校服上停留了一秒，然后从书包里抽出一把黑伞："拿着。"
伞骨冰凉，伞面是防水的绸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许望安愣住，没敢接："那你......"
"我家司机在路口。"黎忘书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你用吧。"
雪花落在许望安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小心地接过伞，指尖不小心碰到黎忘书的手背，触电般缩回。那一瞬间的触感像火焰，烫得他心脏发疼。
"谢谢。"他低头说，声音几乎被雪吞没。
黎忘书没回应，只是转身走下台阶。雪花落在他肩头，像一层薄薄的盐。许望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在雪幕中，直到彻底消失。
伞始终没打开。
——
王奶奶的病情恶化了。
许望安跪在床边，看着老人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被角，指节泛白。药罐子在煤炉上咕嘟作响，苦涩的气味填满了狭小的房间。
"平安......"王奶奶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柜子......最底下......"
许望安拉开掉漆的木柜，在最底层找到一个铁盒。盒子里是一沓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王奶奶抱着个婴儿，站在老式照相馆的布景前。婴儿裹在红底白花的襁褓里，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这是......"
"你。"王奶奶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妈生你那天下大雨......是我接生的。"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99年3月12日。许望安出生那天。
"你妈那时候......"老人突然咳嗽起来，痰盂里溅起粉红色的泡沫，"她说要给你取名'平安'......"
许望安握紧照片，感觉眼眶发烫。他想起李萍这些年对他的冷漠和打骂，想起父亲醉酒后的辱骂，想起陈厉在巷子里说的那些话——"你妈在赵主任床上"。
"奶奶，"他哑着嗓子问，"我妈她......恨我吗？"
王奶奶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怕你......"
"什么？"
"她怕你......像他......"
话没说完，老人的手突然松开，重重落在床沿。许望安慌忙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微弱但稳定的气流后才松了口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玻璃上结了一层冰花。许望安把照片放回铁盒，却在盒底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平安"，字迹娟秀，是李萍的笔迹。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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