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苔藓
许望安十岁那年的冬天，沉默像霉菌一样在他身体里生长。
他学会踮着脚尖走路，学会在父亲摔酒瓶时屏住呼吸，学会把咳嗽闷在枕头里。他的校服永远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但每颗纽扣都钉得整整齐齐——李萍说，穷可以，但不能邋遢。
纺织厂家属楼的公共厨房永远飘着煤烟和菜籽油的味道。许望安蹲在灶台旁看火时，喜欢用烧焦的火柴在水泥地上画画。某天他画了一只鸟，翅膀很大，占满整个地面。王奶奶路过时停下脚步，从布袋里摸出半截粉笔：“用这个，画得清楚。”
粉笔是红色的，像凝固的血。许望安用它给鸟画了眼睛，然后看着王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捂住嘴咳嗽起来，指缝里漏出暗红的痰丝。
“奶奶病了？”他小声问。
老人把染血的掌心藏进围裙，往他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老毛病。平安啊，帮奶奶看着药罐子？”
药罐蹲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冒着苦气。许望安盯着罐口翻滚的泡沫，突然想起父亲昨晚醉醺醺的话：“那老太婆早该死了，占着房子不走……”药汁溅到手背上，烫出一枚月牙形的疤。
——
李萍开始上夜班后，许望安有了新的任务：每晚九点去厂门口接她。
纺织厂的夜班女工像一群灰鸽子，裹着臃肿的棉袄涌出铁门。许望安总能一眼认出母亲——李萍走路时总微微佝着背，像是随时准备躲开什么。
二月初的夜风像刀子。许望安站在路灯下跺脚，突然看见母亲被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拦住。男人往李萍手里塞了什么，她推搡两下，最终把东西塞进了口袋。
回家的路上，李萍突然问：“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
“考试呢？”
“数学一百。”
李萍的脚步顿了顿。她把手伸进棉袄内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只烧鸡。鸡腿被人撕走了，但翅膀还在，油光发亮。
“吃吧。”她说，“别让你爸看见。”
许望安捧着鸡翅膀，油脂渗进指缝。他小心地啃着软骨，听见母亲在黑暗里说：“期末考双百，给你买新鞋。”
路灯突然亮了，照见李萍眼角未干的泪痕。
许志国发现烧鸡是在三天后。
他掀翻饭桌时，半碗白菜汤泼在许望安胸口。烫伤像一团火，但许望安没动，只是盯着地上那块被踩烂的鸡肉——父亲穿着工厂发的胶底鞋，鞋印清晰地烙在鸡皮上。
“哪来的钱？”许志国掐着李萍的脖子问。
许望安抓起桌上的酱油瓶砸了过去。瓶子擦着父亲耳朵飞过，在墙上炸开一朵褐色的花。
时间仿佛静止了。许志国松开李萍，慢慢转向儿子。他嘴角抽动着，突然大笑起来：“小崽子有种！”
皮带抽下来时，许望安没躲。他数着抽打的次数，七下，比上次少三下。最后一下抽在旧伤上，血渗过校服，像开了一朵小小的红花。
夜里，王奶奶来敲门。她端着半碗药膏，薄荷味刺得人流泪。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蘸着药，轻轻涂在许望安背上：“平安啊，疼就哭出来。”
许望安摇头。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突然问：“奶奶，人为什么会流血？”
“因为活着。”王奶奶说。
——
春天来临时，许望安在垃圾堆里捡到一本《昆虫图鉴》。
书页残缺不全，但彩色的甲虫图片完好无损。他躲在锅炉房后翻阅，指尖抚过那些闪光的鞘翅，仿佛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
某个周日，他按图索骥在墙角捉到一只瓢虫。红底黑斑的甲虫在他掌心爬行，痒酥酥的。许望安找了只玻璃瓶，小心地把瓢虫放进去，又塞了几片嫩草。
“你在养虫子？”
声音从头顶传来。许望安抬头，看见张浩——住在三单元的孩子王，总爱带着一群男孩在院子里踢球。
“借我看看。”张浩伸手就要抢瓶子。
许望安把瓶子藏到身后。下一秒，他被推倒在地，玻璃瓶摔得粉碎。瓢虫惊慌地爬向草丛，却被张浩一脚踩住。
“不就是只破虫子？”张浩碾着脚尖笑。
许望安盯着地上那抹刺眼的红，突然扑了上去。他们滚在泥地里，拳头与指甲都用上了。最后是张浩先哭了，捂着被咬出血的手腕跑开。
许望安坐起来，发现自己的纽扣掉了两颗。他慢慢爬向那片草丛，找到已经扁平的瓢虫尸体，用树叶包好埋在了墙角。
那天晚上，李萍给他缝纽扣时突然问：“打架了？”
“嗯。”
“赢了？”
“嗯。”
李萍咬断线头，往他手里拍了颗水果糖：“别打输。”
——
五月的雨下了整整一周。
许望安发现锅炉房后的墙缝里长出了一丛野草，细弱的茎顶着两片圆叶子。他每天偷偷倒一点自来水在裂缝里，看着叶片渐渐舒展。
某天清晨，他发现草被人连根拔起，扔在泥水里。许望安蹲下来，把草捡起重新塞回墙缝，用碎砖固定好。草叶蔫了大半，但根还活着。
“它能活吗？”
许望安回头，看见王奶奶撑着伞站在雨里。老人把伞移到他头顶，伞骨上的雨水滴在他颈窝，冰凉。
“不知道。”他说。
王奶奶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剥开塞进他嘴里：“试试看。”
甜味在口腔化开的瞬间，许望安突然哽咽。他低头看着那株垂死的草，雨水和泪水一起砸在泥土上。
“奶奶，”他哑着嗓子问，“人能不能也像草一样？”
王奶奶粗糙的手掌覆在他发顶：“平安啊，草是最有骨气的。”
雨停了。那株草活了下来，后来长到了膝盖高，开出一簇小小的白花。许望安每天路过都要碰碰它的叶子，像在确认一个奇迹。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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