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见他正颜厉色,一瞬间红了眼眶,嚯地站了起来,激动说我晓得你全都知道,我也没想瞒骗你多久,吴婶总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你看得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想点破,我心里全明白。
周围歇脚的客人,听见顾素的声音,都纷纷看过来,让沈时令颇为难堪,想拉他坐下来,却被他甩掉了手。
顾素伤心的眼神,愤慨瞪着沈时令,似觉得深受侮辱,泫然欲泣说你豢养我又不肯跟我睡,你教我学刀又不准我动手,你要我离开江南自己又不肯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顾素说得字字清晰,周围客人都看过来,让沈时令颇为窘迫,特别听他那一句豢养又不睡,听得脸颊都在发烧。
顾素伤心极了,委屈难受说我跟着你有何意义?不过是枉担虚名。我学刀有什么用呢?连自保都不能够。离开这里又能如何?终归还是一个人,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顾素瞅着沈时令,那一瞬没有恨意,只剩下纯粹依恋,悲恸说你明明看不上我,干嘛还要追过来,就让锦骑把我抓走,送去画潋山庄治罪。你又何苦为我违抗命令,让我误以为你我心思相同,还以为遇到体己人,便是你……
顾素说不下去了,泪珠子滚下脸颊,沈时令只是仇人好办,杀得了亦或杀不了,拼着一死而已,但沈时令早就不只是仇人,恨中揉杂着依恋爱慕,那就真真难办了。
在金陵沈宅的三年光阴,顾素后来被误会成男宠,而这一难堪身份竟让他暗自窃喜,似乎只要能跟沈时令在一起就行。
顾素常常为此纠结,没事就爱揣摩沈时令,总想弄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思。若跟他一般心思,那便同赴黄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报了仇又偿了情,不负如来不负卿。
周围客人听了起哄,甚至还有浪荡子笑说他看不上你,小爷我看得上,小相公可想从了我?
顾素一脚踢飞凳子,把那人的桌子砸出洞,周围顿时鸦雀无声,连老板都不敢开口指责。
顾素掏出碎银子,丢桌子的边角上,那老板虽瞅见银子,都不敢过来收取。
沈时令心想谁说学刀没用,这不就是自保,看谁还敢欺负你。
顾素的眼睛始终盯着沈时令,委屈幽怨又在热切期待,宛如闺中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娘子,眼巴巴地瞅着。
沈时令看见顾素的眼神,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顾素对他的情绪又多一种,恨里边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
从茶铺里出来,顾素看他的眼神,倒是大方起来。
沈时令没有答应他,可也没有拒绝他,看他的眼神颇为无奈,但更多的是谅解包容,也不再提手谕、解穴这些事情。
老管家他们说得对,沈时令生性豁达,有什么事讲开来,知错能改便不计较。做错事还死不认账,胡搅蛮缠逞凶耍横,惹得他脾气上来了,那也是宁死不屈的主。
沈时令一看他的眼神,幽怨还带着炙热,便避开他的眼神,后来索性坐车里,就任他赶着马车。
他看出来顾素往西行,从巢湖直奔芜湖方向,想绕过画当家的地盘,再渡江往西边行去。
沈时令在车内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任由顾素胡来,往西可是深入腹地,山寨林立匪盗横行,哪还有什么青山绿水种茶地?
沈时令想还是得先往南边去,到浔阳跟小莫愁他们碰头,把顾素交给他们照看着,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回得跟小莫愁吴婶说好,让顾素多听一些正经故事,打消那些荒诞不羁的念头。
顾素能将小莫愁的画贴身收藏,或许是因为画上那五只乌龟,当中有一只就是顾素自己。顾素痛失自己的亲人,跟小莫愁他们待在一起,无形中弥补他失去亲人的缺憾。
顾素对他的爱慕,有一半来源于孤单,顾家只剩下他一人,自己也是孤单一人,那一日两个孤单的人在大雪覆盖的燕雀湖边就这样靠近了。
沈时令是将顾素抱回沈家老宅,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顾素不再拿他当成单纯的仇人一般看待。
沈时令也在扪心自问,对顾素当真没别的意思?两个同样孤独受伤的人,当真不能在寒冷人世依偎取暖?
沈时令答不上来,偷偷打量顾素的背影,总觉得过于单薄孱弱,不是自己所钟意的那一类:修长却健秀遒劲,飘逸如竹俊秀如松,但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他画玉寒的身影。
沈时令沮丧起来,忍不住自嘲一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不管逃到哪里都是囚徒,囚禁在过往的记忆中,可恨画玉寒负心薄幸冷血无情,自己却没他那么心狠说断就断,世间最苦莫过于强求,比强求更苦的莫过于强求不得。
沈时令望着顾素的背影暗自叹息,希望他莫要如自己一般,也体会到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滋味。
但此刻此刻,还顾不上谈情,画玉寒发出了缉拿令,想走出江南的地界,到浔阳跟莫愁他们碰头,似乎还没那么顺畅容易。
刚踏入巢湖的境地,俩人就被符门给盯上了,巢湖境内数家门派,论武功高低和门派规模,就数符门最为上乘,剑阵和水上功夫最出色。
沈时令打算买些吃食就走,但顾素非要去药铺抓药,一出门就被人给盯上了。
沈时令说背后有尾巴,顾素却浑不在意,抓住他的胳膊说今个是他的生辰,以前在家里,早晨起来就有一碗面,里边还会卧两只蛋。
沈时令一听这话就心软了,接下来听任顾素拖着他,来到镇上一家气派十足的酒楼。
顾素点了乱七八糟一桌菜,又交代伙计煮一碗长寿面,还要了店里卖得最好的桑落酒。
伙计送酒过来了,一小坛搁在桌上,说了句客官请慢用。
顾素看见酒上红封,又想起自己的亲人,一个个都不在了,伤感说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还能在此饮生辰酒,他的家人只能在地下,年年祭日几杯清酒,让他如何心中不恨呢?
说着话,便扯开酒封,替自己满上一碗,又替沈时令倒了一碗,浓烈的酒香飘散开,邻桌都能闻到酒味。
顾素稳定一下心绪,酒推到沈时令跟前,眼中溢出柔情,笑吟吟说沈大哥,往常都是请茶,今日改一改,我想请你喝酒。
沈时令目光落到酒碗上,表情有些犹豫不决,三年都没碰过酒,碰到熟人只说戒酒,今天当真要为顾素破戒?
顾素端起酒碗,眼神飘在上边,笑着说我知道你不饮酒,但今个这酒……就算我的生辰酒,沈大哥就不能赏个脸?
沈时令琢磨着他的话,啥叫就算生辰酒,那不算又是啥酒,当下端起酒碗,先浅浅呷了一口,不动声色说既是生辰,你只管畅饮,我陪着便是。
沈时令知道今个生辰,他必定思念家人,既然是生辰酒,那便舍命陪了。
顾素闻言一笑,端碗与他轻碰,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瞅着他,正色说你说过待在你的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更不用顾忌你的目光。
沈时令开始后悔,早知道不这样说,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回多没面子,只能婉转提醒说,桑落可是烈酒,你不会喜欢。依我看,不如点一壶封缸,甜酒好饮一些。
记得头年来到沈宅,岁末一桌酒菜,顾素无意尝了小莫愁打回来的封缸酒,甜甜的十分好饮,沈时令记得打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顾素都说要饮封缸酒。
顾素笑说以前不喜欢,如今喜欢了。
说罢,端起饮一大口,竟也能面不改色。
沈时令一看他这模样,就晓得他不会饮酒,不擅饮酒的初饮此酒,只会觉得辛辣无比烧喉烧胃,当下好心劝了一句:这酒太烈,小口饮吧!
这样灌自己,要不了一碗,顾素也就醉倒了。
顾素却端起酒碗,又与他重重一磕,眼中泛出水光,温柔说我问过老管家,他说你素来厌恶酒味,尤其是那种冷烈之酒。
这厢里,沈时令心想不管啥东西,上了年头就成精怪,老管家也不例外,说话都这么阴损,变着法子来嘲讽他。
那厢里,顾素直勾勾看着他,或许是酒壮怂人胆,突然就冒出一句:我今个点的这酒……它又冷又烈,沈大哥可愿舍命相陪?
对方目光太炙热,沈时令低头回避,端起碗不动声色,淡淡说这酒哪里烈啦?
顾素目光紧盯着他,不依不饶说我说的不是酒!
沈时令手腕一扬,酒碗已经空了,心想我说的也不是酒。要论性子烈,谁能比得过画玉寒,足足四个时辰的凌虐,不为所动不吭一声,便是把他生吞活剥剜肉剔骨,那也不带皱一下眉头。
沈时令自认拿他没辙,最终也心灰意冷了。
顾素也不过喝了两口酒,那眼波就生出情愫,望着沈时令都快溢出来。
沈时令冷不防撞进他的目光中,倒被他一副脉脉含情的模样,给吓得心脏漏跳一拍,心想他怎么就醉了,也太不胜酒力了吧?
沈时令避开他的目光,转头想去拿酒坛,却被顾素快了一步,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那双眼仍是饱含深情望着他,温柔眼神都快化为一汪春水。
沈时令倒是神色自若,任他搭着自己的手背,一语双关说你还不放手?霸占着酒坛子,让我饮还是不饮?
顾素不肯松手,同样一语双关说让我来,我想……亲自为你斟满!
沈时令打声哈呵,不动声色抽手,让他拿起酒坛子,帮自己把酒倒满,心想随便他吧,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还不晓得能不能走出这座酒楼。
说话间,前厅响起弦声,酒楼客人们都很欢喜,街上的孩童也窜进酒楼,口中喊着霞家父女说书了,霞家父女说书了。
所谓说书,就是三弦伴着琵琶,唱着软软款款的苏杭小调,但这小调往往是一段故事,令沈时令和顾素感到意外的是,今日故事的主角竟然是江南盟主画玉寒画当家。
八尺昂藏的魁梧汉子,一身是胆威震江南,为兄弟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为公义刀锋饮血扯鼓夺旗,为理法大义灭亲惩治恶徒,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为人,铁骨铮铮的大英雄、大豪杰。
换了平时,沈时令会烦躁,甚至会拂袖离去,但此刻只是漠然处之,酒一口接着一口地饮,眼神也渐渐变得晦暗,似掀起了滔天巨浪。顾素知道他想起过往,倒也不去打扰他,只替他夹几筷菜,放入面前的小碟。
小莫愁说他以前在山庄,论武功可是数一数二,可画玉寒总不待见他,让他来金陵当堂主,也只是明升暗降,把他从山庄赶走而已。
顾素想知道沈时令的过往,几次旁敲侧击都没问出来,沈时令不愿意谈起从前的事,后来索性也就不问了,任由他这般独自愤懑,自己则在一旁静静陪着。
沉默和陪伴,是彼此最好的默契。
不多时,沈时令的小碟里边,堆满了顾素夹来的菜,但手中酒碗却又见了底。
顾素的酒才下去一点,桑落酒之猛烈,超出了他的估算,自己闹着要饮酒的人,结果反而成了陪衬。
顾素原想借着生辰把话说开了,却仍没见沈时令有所回应,免不得有些任性起来,端起酒碗猛灌一气,从喉咙一下灌到胃里,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胃也跟着痉挛收缩,似火山口沸腾的岩浆,热浪一阵又一阵往上顶。
顾素不想在沈时令面前丢脸,好不容易压下反胃的感觉,辛辣滋味又烧心烧肺,抓着酒碗的手青筋盘虬。
沈时令余光瞅见了,赶在他失手之前,把酒碗给抽走了。
顾素见手中一空,碗已在沈时令手中,自嘲说吴婶教训得是,我还是太嫩了,比不得你们这些老江湖,说起来不喜欢饮酒,可喝起来却一碗接着一碗,也不见有什么不妥。
顾素也看出来了,沈时令不仅能饮,而且还很会饮酒,喝下去两大碗脸不红,目光不散举止正常,看来酒量还非比寻常的好。
沈时令喊伙计取来酒温,将顾素那碗酒倒进去,慢悠悠说饮这桑落酒,得烫热后慢饮,方能得其滋味。
顾素试了一下,还是觉得辣嗓子,摇头说冷饮热饮,还不都是这坛酒,哪里能有什么差别?!
沈时令淡淡说自然不同,冷饮凝于腑内,损伤五脏六腑,热饮散于血中,舒经活络却寒暖身。
沈时令一边说着话,一边手搭在酒坛边,目光落到台前那一对评弹父女身上,漫不经心说对你来说,这酒太烈了,一碗已经是极限。
沈时令的意思是,差不多得了,你也不要逞强,何苦生辰还讨罪受?!
顾素见他推开酒碗,将酒坛摆在跟前,似打算一个人包圆,震惊说你拿酒坛饮?
沈时令嗤笑一声,眼睛瞄着评弹父女,漫不经心说都一样,拿坛还痛快些,碗要倒到什么时候?
顾素瞪圆眼睛,过后又笑起来,干脆说罢了,今个我生辰,说好了要畅饮,倒是我拘泥了,拿碗拿坛都无所谓,只是你拿着坛子不好暖酒。
沈时令无所谓,淡淡说了句,我惯于冷饮。
不知为何,顾素听得这话,竟然鼻子一涩,沈时令话中有什么触动了他,让他觉得自己跟沈时令同是天涯沦落人。
说话间,那评弹也唱到**处,与画当家换帖的两位兄弟,老二忠诚却鲁莽粗心,老三擅谋却不擅武,老二老三连接失陷符山,累得画当家明知危险,还是硬闯龙潭虎穴救人。
弦子错落间,又一波客进客出,顾素似有三分醉意,将柳叶刀搁在桌上,费解说这是那一日过江浦,船家藏于篷顶的刀,说是凡老六下令捉拿你我,江浦一代的船只都接到命令。我见他并不懂武功,连拿刀恐吓都不会,明明就是一个老实人,怎会被逼着干这种事?
沈时令听着评书,略带愧疚说我听说江浦一代的船只,都得听凡老六的差遣,每月要上缴一点保护费,没钱的就听其差遣干活。
画玉寒骂得对,让他到任上六年,他没有收拢三位副堂,更没能罢黜三位旗主,要么四处奔波不知所谓,要么闭门不出失意消沉,六年来一事无成,安抚顾素似乎成了他唯一干成的实事,但这其中有多少功劳得归于小莫愁、吴婶和老管家,是他们叽叽喳喳围着顾素,一天到晚嘘寒问暖关心安慰,而自己也就是坐在一旁静静陪着。
顾素生气咒骂,这不是逼人为盗?那船家不懂武功,倘若过程中死了,经过一层层盘剥,家眷还能领到多少安家费?只怕一条人命都换不来几个钱。
沈时令心漏跳一拍,转头盯着他的脸,蹙眉说你杀了他?
顾素嗤笑一声,摇头说别紧张,我只是夺了他的刀,他倒是非常害怕,连船资都不敢找我讨要。
沈时令松了一口气,心想那三旗确实该收拾,成了江上最大的恶霸,这些年幸亏被画玉寒压制,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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