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令再次睁眼已是置身舱内，躺在狭小简陋的床铺上，前方挂着一盏渔灯，昏暗的灯光照在顾素的脸上，忧戚面容在见到他醒来转为惊喜。
沈时令没起来的意思，呆呆望着头顶木板，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半晌才轻声问顾素，我睡了多久？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勉强提了一口气，才又问了顾素一遍。
顾素眼中藏着复杂情绪，有焦急、有担忧、有迷惑，还有一肚子疑问，但又心有顾忌，怕再刺激到他，最终强忍住没问，故作轻松说，刚刚才过子时，你睡了……三个时辰，渴了吧？我去拿水。
嗓子干得冒烟，嘴唇也裂开了，但沈时令却不想喝水，此刻只关心一件事，问顾素说他呢？
顾素已经起身，想去桌边拿水，又扭过头说谁？
沈时令没再说话。
顾素转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一会才试探说你是问画当家？余老五将他暂时安置舱内，说等上岸之后再买棺木。余老五为了躲避沙鲛的人马，想让船去策城的南渡头。众人都不同意，绕去策城三百里，一来一回起码三天，况且画当家已经……
沈时令闭上眼睛，难以掩藏的痛苦，似听不得这个名字，就在顾素以为他又要昏睡时，才听他发出一声痛苦地喟叹，喃喃说子时已过，还有三个时辰。
顾素迷惑不解，瞅沈时令的神情，如丧考妣一般，狐疑说三个时辰怎样？
沈时令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神色哀伤颓丧，沙哑嗓子说不怎样，再等待三个时辰，卯时就能见到江上日出。
顾素皱眉说盐罐子都发潮了，听老刀把子说要下暴雨，明早怕是看不到江上日出。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会有心情看日出？顾素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沈时令此话怕是另有所指。
沈时令又是苦笑，继而叹了口气，闭眼说看不到……那也是命。
顾素向来聪慧机敏，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但此刻抵触心情，竟不想太早揭破，就让迷雾多笼罩一会儿。
别人的美酒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杯苦酒。顾素想为何要他饮下这杯苦酒，难道是老天爷看他承受的苦难还不够多？
顾素去桌边拿水，但见他闭目摇头，又去外边端来稀饭，还是见他摇头拒绝，慌神说你不吃粥，好歹喝一点水吧？
沈时令闭目皱眉，似没听到他说话，就这般躺在床上，似乎此刻还有一口气，就只为熬过三个时辰，看到明日江上的日出一般。
顾素手足无措，坐到床头说我在后边见你突然倒下，还以为你被余老五暗算了，我还想找他拼命，幸亏小莫愁拦住了我。
说着，眼眶都红了，一把抓住沈时令的手，委屈说你究竟怎么了，就不能跟我说说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沈时令睁开眼睛，依旧盯着头顶木板，眼神疲惫失去神采，答非所问说我方才梦见自己小时候。
顾素垂下目光，落到沈时令的手上，那只手虽任由他抓着，似乎不会再回应他了。
顾素感知敏锐，心中越发不安，小心翼翼说我从没听你提及过往，你梦见小时候什么事？
顾素曾跟老管家打听过，只说沈时令的爹病逝得早，娘带着年幼的他投奔亲戚，直到他成年后才重回沈家。
沈时令苦笑着，身心俱疲说你真想听吗？
无人懂他此刻心境，睡了不过数个时辰，梦中却似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光阴荏苒，若当真无法挽回，那他也不敢再入梦，怕再梦到画潋山庄，梦到溪边那间小屋，梦到第一次遇到那假装谦逊有礼、实则目中无人的大少爷画玉寒。
沈时令永远都记得，初见画玉寒的那一日，刚好是他的十岁生辰。
早上吃过一碗娘亲煮的面，出门前还拍胸脯向娘亲保证，进了山庄绝对不跟人争强好胜，做一个乖乖陪大少爷练武的童子武侍。
可等进了山庄见到那位大少爷，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孩童，被十几个孩童用讨好的目光包围着时，沈时令那争强好胜的心又冒出来了。
喂，画玉寒，我们来比划比划，赢了你就把那边桌上的红果子都给我，敢不敢？
沈时令被那盘不知名的果子给吸引，看起来似野莓子，但又比野莓子大，没尝过就特别新奇。
一旁侍从好心提醒，说怎能直呼其名，你得称呼大少爷。
那穿锦袍的小孩却说无事，名字本就是给人叫的，果子也是给人享用的，你不用打赢我就能吃，只是还没到暂歇时辰。看你的模样是新来的吧？那盘红果子名叫霞丹，产于凉州赤霞山附近，待小憩的时间到了，你便与众人一同享用吧！
明明跟他一般年纪，也是想打架的眼神，说话却是老成持重，瞧把周围大人给骗得，还真以为这孩子有多与众不同，有多谦逊有礼。
沈时令心里不服，撇开果子不谈，挑衅说假如我能打败你，那盘果子能都给我吗？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转身拿起架上木剑，回答仍是无懈可击，说抱歉，那是为大家准备的果点，我没有权力支派。如果你实在喜欢，改日我请你吃，但前提是……
沈时令说我知道，打赢你。
说完，挥木刀扑上去，心想干架就干架，哪来那么多废话，看我怎么将你干趴下！
那一日被打趴下的是沈时令，摔了一个狗吃屎，咬着自己的舌头，又磕掉一颗乳牙，鼻青脸肿一嘴的血，连霞丹果都吃不了，只能扯过一张荷叶包起来，说要带回家等伤好了再吃。
沈时令知道那孩子在使坏，表面上落落大方请他吃霞丹果，实则耍手段害他吃不了果子，而在旁人眼里他就是自讨苦吃，一个刚进山庄、不懂规矩的野孩子。
沈时令进屋前在溪边洗了脸，但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是让娘亲心疼得抹眼泪。
沈时令摊开手掌，里边还有一颗霞丹果，其余的不是被他吃了，而是在出山庄的路上，被那些孩童抢光了。沈时令猜测是大少爷的授意，他们围着他时提到了霞丹果。
娘亲跑去跟老姑丈说不干了，即便吃不起那药，也不想让孩子遭罪，谁家的娃不是心头肉，陪画家大少爷练武，说白了就是人肉沙包。
老姑丈把那天的事告诉娘亲，头一天进山庄，不仅挑衅大少爷，还跟众人抢果点，于是等娘亲回来，沈时令又挨了一顿揍。
沈时令从不记恨，脸皮也很厚实，等下回看着想吃的点心，照样还是喊画玉寒，照着老规矩来，打赢了就私下请他。
鉴于画玉寒的狡猾和阴险，沈时令还跟他约定个数，不许指使那群孩子抢光。
旁人讥笑沈时令，还想磕掉牙，这么快就忘记教训？
沈时令满不在乎说那颗牙已经摇晃了，还省得我拿线拽了，画玉寒，你敢不敢跟我再打一场？
赢的自然还是画玉寒，将小木刀打落在地上，沈时令却没再被他摔着，相同伎俩只能玩一次，当真他是小孩子不长记性吗？
不仅如此，沈时令还在小憩之后，冲着画玉寒晃一晃手中的荷叶包包，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虽然他跟画玉寒赌的是小汤包，但他实际上想要的是糖渍杨梅，让娘亲吃到糖渍杨梅，喝药就不会那么苦了。
得逞的次数多了，沈时令在画玉寒眼中看到恶意，某一日被孩童们堵在水坊后边，领头者就是画玉寒。
沈时令空着两只手，瞪着他说画玉寒，我今天可没招惹你。
画玉寒骄傲说谁说你没惹我，谁让你喊我的名字？从今以后，你得跟他们一样，管我叫大少爷。
沈时令讥笑说哎呀，原来你真想当大少爷啊？当大少爷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我以后想要当什么？
画玉寒背着双手，皱眉说你想当什么？
小小年纪，学他爹的模样，还学上瘾了，到哪里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摸鱼、爬树、掏鸟窝、烤红薯、抓田鼠这一类好玩的事都没见他干过，唯一玩的就是站在廊下喂红鲤，估计也是跟他娘亲学的，一个总是住在湖畔水榭的美貌妇人。
沈时令拍着胸脯，豪迈说大英雄，跟我爹一样，让坏人闻风丧胆。
画玉寒呸了一口，人小口气老说，你就是酒保的儿子，还想当大英雄？我找人打听过你，你爹虽然是沈家传人，但三年前就病逝了，你娘靠帮庄里酿酒为生，你们都是篓馆主推荐来的，你娘就只是他的一门远亲。
沈时令就知道他假谦虚，骄傲自大看不起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实则是一肚坏水，昂首挺胸说你难道没听说过，英雄不问出处。酒保的儿子怎么啦？就算是厨娘的儿子、女仆的儿子，也能成为大英雄。倒是你，小小年纪就两面派，长大就是两面三刀的坏人。小心我告诉庄主，你就得吃家规了。
画玉寒应该是被他戳中痛处，当场学着他老爹的模样，双手一背小脸一沉，冷哼说给我拿下！
沈时令机灵绕着树跑，等孩子们追得落了单，再猛然收步回身两拳，打得小帮凶成了狸猫眼。
画玉寒一看这架势不对，亲自下场还没追几步，就见沈时令窜到墙边一颗大树上，扯着破锣嗓子高喊，画玉寒打人啦，画玉寒打人啦，救命啊！
墙外就是山庄的署院，气得画玉寒眼都绿了，在树下仰头看着他说，沈时令，你真不要脸，有本事下来跟我单打独斗。
沈时令冲着他做鬼脸，怕被别的孩子丢石块，往树上爬得更高一些，搭手瞄着墙那边说又不是在武馆，我才不想陪你打架。俺娘说了，对坏人不用客气，我要告诉画庄主，说你是骗人精，带头欺负我。
画玉寒气得鼓起腮帮子，但要他爬树又做不来，只能站树下哄他说下来，我保证不打你了，胆小鬼才喊救命。
沈时令说我才不信，俺娘说了，坏人的话不可信。
画玉寒说我不是坏人。
沈时令找个树杈，抱着树干坐下，晃动双腿说那等护卫来了，我再下来。你不是说不打我，那你干嘛还不走，赖在树下想干嘛？
画玉寒忍不住了，抓起旁边孩子递来的石头，冲着他砸过去，边砸还边骂我让你躲，我让你不下来。
沈时令绕着树干左右躲闪，还故意伸出头来气他，嘲笑说打不着，打不着，你怎么都打不着我。
画玉寒就在树下发号施令，左边去几个，右边去几个，后边再来几个，听我的号令，同时砸过去。
画玉寒的号令还没开始，就听见沈时令在树上，用夸张的声音大喊：哎呀，我被石头砸到了，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与此同时，画庄主威严的声音，也从小径另一端传来：玉寒，你们在胡闹什么？
那一日从树上下来的沈时令，瞅着画玉寒被他爹训斥后愤恨又委屈的眼神，几乎暗中笑破了肚皮。
因为这件事，画玉寒再不伪装，在武馆只要看到他来，抽出木剑直接开打，还不许旁人跟沈时令搭话。
沈时令也不让着他，个头又比他高一些，沈家刀在金陵城也有响当当的名气，画玉寒从小受到名师指导，他自幼也跟随父亲习刀，除了开头吃过几次亏，画玉寒后来也讨不到便宜。
一对一占不到便宜，画玉寒直接下命令，以后歇憩的果点，吃不掉打翻了，也不许留给沈时令，后来此事又被捅到画庄主耳朵里，为此画玉寒又被拎去训斥一番。
挨两次训斥的画玉寒收敛了，除了在武馆不搭理沈时令，倒也没再生出事端，既没阻止他拿歇憩点心，也没阻拦其他孩童跟他搭话，甚至都不跟他对打了，就这样安生好长一段时间，让沈时令也渐渐放下戒备心，但始终没放下挑战心，毕竟他也想把画玉寒打趴下，打得他也掉一颗乳牙才好。
沈时令看画玉寒跟其他孩童过招，就忍不住舔缺牙地方，那里才露出新牙尖，不服输的心总想挑战，有一回看见娘亲爱吃的蜜饯，又忍不住跑过去说画玉寒，跟我打一场，赢了我要一篓子。
画玉寒起初不理他，兀自揉着手腕，红肿得似馒头，应是练剑时扭伤了。
沈时令逮住机会，不停挑衅说你怕了吧？你不敢打，我比你厉害。
画玉寒也是人精，不会自讨苦吃，挖苦说你不就是想要蜜饯？我送你一篓子，我扭伤手腕，这次就当你赢了。
沈时令以为他被老爹教训两次学乖了，又恢复到那个彬彬有礼的画家大少爷，哪想到他竟敢在蜜饯里下药，吃得他肚子疼不打紧，险些害了他最爱的娘亲，幸好那一日娘亲只在喝完药后吃了一颗。
沈时令有两天没去武馆，直到见娘亲没事了，去时就见画玉寒跟在武师后边，和孩童们一道学着新招。
沈时令悄悄绕到后边，一脚踹上他的后背，踹得画玉寒撞到武师的背上，跳上来挥拳就揍，边打边骂说狗东西，在蜜饯里下药，看我不打死你！
船舱里渔灯晦暗，沈时令诉说着过往，他的声音沙哑轻飘，压不住舱外的江浪声，轻哑得似云中的纸鸢，若没一根线牵着，随时都能被风刮走。
顾说盯着他的脸，忍不住追问说后来呢？
沈时令苦笑说他背后挨了我一脚，脸上又挨了我两拳，要不是被武师拦住了，估计要被打趴在地上。但他也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主，趁武师一个不留神，窜到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宝剑，又将一把真刀扔到我的面前，还嘴硬说他就是要毒死我们，那是我们第一次拿真刀真剑对仗，但打了没两招就被武师给缴了兵器，但我们还不肯罢休，不给用刀剑就来拳脚，我们打到筋疲力尽，最后都滚到地上，相互掐对方的脖子。
这事自然又捅到画庄主跟前，画玉寒不仅挨了训斥，还被罚跪一天一夜，跪完了还跟画庄主一起来到溪边小屋，亲自跟沈时令的娘亲道歉了。
被画玉寒这么一闹腾，沈时令倒成了得益者，画庄主不仅为娘亲请来名医，还将娘亲以后的药钱一并给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